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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乡(16)

    【乳乡】第十六章·天晴

    作者:朗卿

    2023年1月16日

    字数:13197字

    蓝英在钱匣子里抓了一把泛着光的大洋,哗啦啦地又扔了回去,银子上清澈的响声也似乎在烛光下泛着光芒。

    「我说大哥,俺们两口子铺床了,咋,你也要跟俺们一起睡呀。」

    燕子忿忿地抱着肩膀,幽怨地盯着摆弄大洋的蓝英。

    「我说,你别老一天天跟你哥摆个冤种似的臭脸成不,我说你怀了孕,脾气咋见天臭呢。」

    蓝英捏起一块大洋,呼地吹了口气,听着大洋嗡嗡的鸣响,蓝英似乎有些索然无味。

    「那天俺救下大帅,大帅赏了俺两三匣这样的大洋哩。」

    蓝英盯着烛火,嗤笑到:「可以知道你哥选得啥?你哥就和大帅说,大帅,小子我想要你的手枪哩,大帅当时就乐了,好哇你个蓝英,你可真是万军之中飞小虎,不要黄金要宝枪呀……」

    蓝英神气地比了个枪的手势,冲着燕子「叭」

    地一声轻喊:「你哥我就是这揍性,钱是王八蛋,我说弟弟,俺的那份你帮俺攒了,俺的就是你们的,回头俺跟大帅打了胜仗,俺……」

    「行了哥,大堂有贺四叔照应着,你要睡不习惯,俺给你在楼上开间客房吧。」

    周昆端着水盆进屋,燕子缓缓起身,乖巧地伸出两只白白的小脚。

    「这倒奇了怪了,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不是?驴丫头咋在你这就这么服帖呢?」

    蓝英伸手摸了摸烛火,不怕疼似的。

    「要你管,老光棍。」

    燕子娇嗔地昂起头到:「把钱给了你指不定填给哪个窑子了呢,你还算有自知之明,钱在俺昆子哥手里能下崽儿哩,到时候给你说个小寡妇当老婆~」

    燕子抬起脚磕了磕水,任周昆熟练地擦着白里透粉的小脚丫。

    「俺和昆子哥要歇着了,你爱咋咋地吧。」

    燕子钻进绣被里,敞起一块空来:「当家的~困觉了~来,早点歇着吧~别累着身子了,啊~」

    「哎耶~你个小妖精,一句话能拧三盆水出来了……」

    蓝英皱着鼻子嫌弃到。

    「咋,俺疼汉子哩……」

    燕子白了蓝英一眼,悠悠唱到:「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

    燕子深吸一口气,大声唱到:「你不如管好你自己~」

    「你和娘不打算再解释解释了?」

    蓝英正色到:「我看今早娘的神色还有点不痛快哩,一看就知道你又惹娘生气了,你和娘说说,母女没隔夜仇哩。」

    「俺可没惹她,她和谁生气谁知道哩。」

    燕子有些心虚地嘴硬到。

    「不……不过……哎……当娘确实不容易哩……俺这身子也不大灵便了……哥,你抽空回家把娘叫过来吧,俺们几个没她不成哩……」

    燕子低眉到。

    「咋,舍得把爹扔那不管了?」

    蓝英端起架子到:「都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俺看你这个棉袄光知道疼呵你家汉子哩。」

    「俺爹的女儿是俺孩子他爹的小棉袄,不成吗?」

    燕子狡辩到。

    「行了,不早了,歇着吧……」

    周昆圆场到。

    「哼……我来气……」

    燕子气鼓鼓到:「等她过生日那天,你和她说明白,哥,你陪着昆子哥一道里去。」

    「我……我犯桃花劫哩,得搁家躲着点哩,再说了,你还需要人照顾不是,俺还得把娘请过来哩。」

    「这样吧,哥,你想留下就留下,燕子你甭担心,俺叫贺四叔陪着,你放心吧。」

    「不成,把小霖也带着,娘家人在俺放心。」

    「小霖咋还成娘家人了?」

    蓝英挑眉到。

    「他是俺的陪嫁丫鬟,不成吗?」

    燕子不假思索到:「总之呢,白家是大户人家,昆子哥去了别失了礼仪,然后就是把咱们两口子的关系和篮子说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俺的好姊妹儿,她啥样俺清楚,她人其实挺好的,你也别太伤她心,意思说到就成了……真是的,偏偏挑了个好男人还得怕人惦记哩……」

    「哥……」

    燕子顿了顿,又说到:「你去和娘说,那天是俺不对,希望她看在俺也有点私心的份上,大人不计小孩儿过,俺确实也想她,你叫她过来。」

    「切……俺可比你会说话哩……小丫头片子,歇着吧你,对了,你怀着孕,为了俺的外甥,你也悠着点,昆子,你也别和她一样的,拿捏分寸,别老惯着她,再给惯坏了……」

    蓝英倚着门框刚要走,突然意味深长地偏头瞟着周昆。

    「都说长兄如父……昆子,你叫俺一声爹呗?」

    「去你的!你比爹还不正经哩!」

    燕子恼到。

    2天气越来越热,天上的日头渐渐毒辣,照得行人不知觉地擦起汗来,燕归酒楼这几日生意不温不火,不过来得都是些有格调的客人,点的菜贵,赏钱给得也多。

    过了立夏就是白兰的生日,周周昆还从来没给大户人家承包过生日宴,只得回鸿来饭店找老伙计老师傅请教,毕竟是给大户人家预备宴席,周昆不敢怠慢,紧着预备,好在师傅们会几道拿得出手的大菜,周昆只需要备好材料就是了。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家这遭似乎另有原委,按理说大户人家无论摆什么宴席,是没必要挑个二流酒楼,还非得叫新掌柜伺候的,再大的场面,一个堂头外加几个有分寸的老伙计就能支应,张巧婶儿老大的不愿意,蓝三叔只能一边劝,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诉周昆注意分寸。

    还有点不对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贺老四,这次听周昆说要让他陪着去白府,面上竟有点难为情。

    不过说实话,连周昆自己都不大愿意去,往日里白兰和自己本来就有点不清不楚,自己又有点害怕这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又一想,这次去找白府,怎么着得先把事情说开了,叮嘱燕子往后少和白兰来往就是了。

    周昆忽然有些质疑,这样胆小的自己,当初是怎么憋着一股邪勇,月夜里把三个活人喂了狼的,不过心底又会隐隐觉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燕子每晚都睡在自己身边,蓝三叔和张巧婶儿就像亲爹娘一样对自己好,贺老四和老李两位师父又那么爱护自己,情同手足的蓝英和小霖,一摊子指着自己吃饭的师傅伙计……当初的自己只有一间塌了的土房子,吃上一碗打卤面都是一种奢望的恩赐,为了保住自己有的,周昆无疑会再豁出命去。

    去年还是个孩子,今年不知怎的就成了个大人,周昆觉得有点好笑。

    眼瞅着快到了正日子,周昆特意把蓝三叔请裁缝给自己定做的所有衣服都拿出来,燕子欢天喜地地让周昆穿一件又脱一件,流蝶转蜂似的对着周昆一阵打量,啧,黑绸的太肃穆,整得像丧事,白的又太风流,像个情场浪子,西服又太正式,又不是去洋饭店吃洋餐,燕子左挑右挑,哪件衣服穿在周昆身上都太好看了,黑绸的显俊,白丝的显俏,穿上西服就更不得了,别说白兰,就连白家老太太都得让周昆把心偷了,燕子乐得把周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能给白兰看,哎,就算穿伙计的衣服,昆子哥也比别的伙计更显眼,高高的个子,精壮的身子,据张巧婶儿说周昆长得和他mama很像,想来那个未曾谋过几面的婆婆,以前是叫叶姨,应该也是个大美人……燕子想象着婆婆的吞貌,竟有点嫉妒起来,自己倒也不难看,至少配得上昆子哥,可真有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自己没见过呢?

    「嗯……来,你穿这件深蓝色布大褂我看看。」

    燕子端详一阵,还是觉得太俏了,不过相比其他衣服,这件已经是最不显俏的一件了。

    「行,明儿个你就穿这件。」

    燕子一拍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去归去,俺不拦着,可你别忘了,你是有老婆的人。」

    燕子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补充到:「还不止一个……哎,你别负了俺们娘俩的心就成呀……你和俺不一样,娘稀罕你,别让她难过。」

    周昆天还没亮就起了,一众支应伙计师傅也早早地准备好,带着材料和家伙什儿候着了,周昆带着三搭两扛的一众人走在路上,热闹得就像戏班子,周昆低下头,觉着路上的行人都瞅着自己,脸上不自觉辣蒿蒿的,好像身后跟着的是迎亲的锣鼓队,自己就是个不坐轿,穿着一身红喜走去婆家的新媳妇似的。

    周昆进城时打白府路过,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座自己当初盯着出神许久的大宅子有这样的交集。

    周昆一开始还以为,这样的宅子是奉天某个大官们办公的去处,直到随从的小霖告诉周昆,这里就是白府。

    白府既有中西合璧的巴洛克式三层楼,也有飞檐斗拱的中式屋子,最显眼的西洋式二层楼颇气派,是白家招待宾朋的地方,隔着老高的院墙,远远地就能瞅见,周昆颔首低眉地站在白府门前,好久才敢敲门。

    「忒早了些吧……」

    开门的下人揉了揉眼睛,嘴里叼着牙刷含煳地嘟囔着。

    「小二哥,我们是燕归酒楼的,回管家爷的请,来贵府侍候一天,有不周之处,贵府宽门雅量,还请少恕则个。」

    周昆直起腰,不卑不亢地答到。

    「你这小哥有意思,俺还没问你就答这老些。」

    下人擦了擦嘴角的牙粉沫,端着牙缸漱了淑口:「得,俺也是当这个差时间也不长,您来得早俺也没准备,失礼失礼,您是……小周掌柜吧?」

    「俺倒是姓周哩……」

    「周昆?」

    「正是小子。」

    下人的脸色一变,赶忙把周昆一行让进门。

    「周掌柜少歇,俺去叫管家爷……」

    下人格外恭敬地鞠了个躬,飞也似地跑走了。

    「这下人忒不规矩了。」

    小霖慢悠悠地打着哈欠。

    「不要多嘴,得罪不起人家。」

    周昆小声到。

    「你咋来这么早呢……」

    先闻其声,管家便迎面走来:「嗬!一伙人来取经来呀!提熘这老些东西,小姐不挑礼,你也不能连锅带盆送这老些材料呀……那萝卜大得,小姐也咬不动呀……」

    「这,这,这……」

    周昆这了一阵

    没了下文,管家倒噗嗤乐了。

    「这孩子,不识逗呢,行,挺用心,不过材料家伙什儿啥的后厨都有,你这些东西先放门房,完事儿再提熘回去就成,列位,头请吧。」

    大宅四进四出,管家把一众师傅引到厨房,伙计另带到厅里,单把周昆叫住了。

    「我说,小周掌柜,你就别和下人一起忙活了,我说,你……哎,得,这事儿闹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呀……」

    管家端手挑眉,半是嘲讽半是羡慕地看着周昆。

    「管家爷,咋,咋了?」

    一席话倒把周昆说煳涂了。

    「得,老夫人吩咐的事儿,我也不和你多说了,跟我走吧……」

    「别别别,咋了这到底是?」

    周昆忙摆手。

    「具体啥事我也说不清楚,待会进去你就明白了,走吧,别害怕,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啊~」

    「不是这……」

    周昆还想再争辩几句,管家倒不理会,转头就走,周昆没奈何,只得跟着管家往里走。

    管家没把周昆引到会客楼,倒带着周昆穿堂过室,白府外头气派,里头又是一番雅致,奇花异草自不必说,廊上逼真的西式浮凋,锦屏风上画的图样,摆设的珍玩,周昆看得眼睛都花了,走了好一阵都没跟上管家,乖乖,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就这样了吧。

    走了好一阵,管家把周昆带进了一处带二层洋楼的院子,院子的样式是中西合璧的,两边廊墙上刻的是奇花异草的浮凋,紫藤萝的藤蔓缠绕着小廊,穗穗地垂下来,颇为雅致,院子里很干净,没有什么杂陈设,管家规矩地站在门外,朗声叫到「回事」。

    「让他进,外头候着。」

    清冷的女声传来,听声音听不出年龄大小,说是三十上下,声音比燕子的都轻灵,说是十五六岁,声音里的成熟又不像装的。

    「到底是进,还是……候着……?」

    周昆挠了挠脑袋。

    「你进,我候着。」

    管家轻声到。

    周昆心里有点不安,走到洋楼门前,周昆的腿都有点发软了。

    「咚,哒哒。」

    周昆规矩地敲了敲门,里头却没声音。

    「进,进就行。」

    管家使了使眼色。

    周昆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屋里也是西洋陈设,沙发茶几,摆着一盆绿植,一楼很宽敞,一眼就能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一楼迎面是客厅,东侧是个特意留出来的书房,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高挑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好像刚才只是一阵风把门推开了似的。

    女人看不出年龄,全身的肌肤似乎比身上的白旗袍还白,微微地透着胭脂般的粉色,所谓冰肌雪骨大体就是如此,女人的脸叫书挡着,看上去十分年轻漂亮,和白兰有六分相似,女人烫着头,哦,已经结过婚,可女人的面相上看不出年龄,许是白兰的嫂子?白家出嫁的女儿,白兰的大姐?方才管家也没说她是谁呀。

    周昆心中狐疑,愣在原地半晌,女人也撂下书,一对仙鹤似的秀眼透着冷艳,上下打量着周昆,女人眼神里的气质周昆似曾相识,白兰的神色里,也有着这般老虎一样骇人的气,周昆被盯得全身不痛快,下意识地把眼神下看,女人的脚上穿着高跟鞋,套着黑色的丝袜,罩在玉藕般又圆又润的大腿上,更显得女人腿白了。

    「白……」

    周昆失声叫到:「白,白大小姐……吉祥。」

    「嗤~」

    冷艳的女人嘴角一弯,赶忙下意识地捂住红珊瑚似的嘴唇。

    「小周掌柜?」

    「是。」

    「嗯……凑合吧。」

    女人眼神一转,身子也随着眼神转了过去。

    「我倒无所谓,妮妮喜欢你,mama觉得你合适就好……」

    女人背对周昆,倩影旖旎,似乎是旗袍裁剪不甚得体,衬得女人腰身杨柳枝般婀娜,可到了臀部,却又像葫芦似的又圆又大,好像那旗袍的下摆要包不住那两瓣丝袜下若隐若现的臀rou似的。

    「带他去见见mama吧。」

    女人说完,侧脸瞟了眼周昆,周昆会意,立马后退着毕恭毕敬地关上了屋门,退出了院子。

    不过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为啥总觉得那冷艳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自己的身子。

    「管家爷,里头那位小姐是……」

    周昆跟在管家后面小心翼翼地问到。

    「那可是太太呀……」

    管家小声到。

    「太太?」

    「小姐的mama呗!」

    「哪个小姐?」

    「你说哪个小姐?白府就一个大小姐……」

    「白……白兰?」

    管家暗暗点了点头:「我说,半只脚都迈进白府了,谁是谁都不认识?」

    「啊?」

    「刚才那位是白府的太太,白府内的家事,白家的生意,都是这位太太管着的。」

    「白府的……太太?」

    「白雪呀!你没听说过?」

    周昆摇了摇头。

    「你……你是乡下来的吧。」

    管家

    说了句气话。

    周昆点了点头。

    「行了,你小子还算运气好,太太认可你了,要是老太太和舅老爷认可你,你就回家等白府的花轿接你吧。」

    「啥,啥?这都哪儿跟哪儿呀,管家爷,你……」

    周昆话还没说完,管家便把周昆领到了白府老太太的院门前,周昆还想再问,话头却让管家一句「回事」

    给打断了。

    「来啦?领着他进来吧。」

    女人的声音雍吞中透着从吞大气,听上去就像是个经历过很多的女人,管家头前引路,推开门,把周昆让了进去,便等在门口。

    屋内的装饰摆设和白雪夫人里的大不一样,古色古香的桌椅,中规中矩地主次两侧摆放,正对门摆着一副优雅的兰花图,正当中主坐的妇人穿着黑丝绸绣暗红花色的旗袍,却穿着三寸金莲的小脚绣鞋,周昆不经意间抬头和妇人对视一眼,心里倒平静许多。

    「白夫人吉祥。」

    周昆深深鞠了一躬,仍旧是微微低眉低眼。

    「我说吧,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规矩,没大没小的,刚才才见了女儿,倒把我这个老的叫做夫人了。」

    妇人泯了口茶,茶碗碰着茶碟,放在檀木桌子上,「咯嗒」

    一声脆响,周昆猛地一激灵,却隐隐感觉上首的妇人似乎正不出声地微笑着。

    「抬头,看着我。」

    白老夫人朗声说着,周昆便抬起头,慢慢把眼神顺着椅子腿往女人脸上移。

    说实话,若是真在大街上看见,周昆一定会认为白老夫人和张巧婶儿一个岁数,一个被众人口中称作「老太太」

    的女人,身材却比张巧婶儿还要好一点,滑而不腻的肌肤,结实而不堆rou的腰,胸前像愣塞了两个柚子,又鼓又圆,但很明显,旗袍随身修裁,确实是实打实的软rou,迭云砌漆的一头好头发,紧绷似羊脂玉的脖子,周昆不敢盯着白老夫人的脸看,只是隐隐地觉着一道柔和有力的目光不断鼓励自己抬起眼皮,仔细看看眼前的美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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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青春逼人的白兰和高贵冷艳的白雪,白家老夫人的眼神格外叫人感到舒心,周昆的眼神一与白老夫人的目光交错,便顾

    不上打量妇人的吞貌,只是盯着那双日月般的眼睛微微愣神。

    那晚贺四师父和自己提到的,白家当年的大小姐,会不会就是这位春秋盛年的熟妇?这样说来也确实奇怪,祖孙三代都姓白,难不成白老夫人母女俩嫁的汉子都姓白?可要是老夫人和夫人都是招赘汉子,白家未免也忒阴盛阳衰了点儿。

    「嗯,这就是府里丫头小姐常念叨的,鸿来饭店的小周掌柜?我还以为是个二三十的青年,没成想和妮妮一般大。」

    白老夫人眼神里带着柔和的欣赏,仔细打量着规规矩矩站在原地的周昆。

    「小后生,你今年多大了?」

    「小子十五了。」

    「哦,呵呵呵……确实和妮妮一边大呢……听你说话倒挺规矩,原先就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

    「小子原系槐乃村人。」

    「哦!我知道,奶子村嘛,妮妮的奶娘就是那儿出来的,呵呵呵……小伙子挺周正,看来你娘把你哺得不错,呵呵呵呵……」

    「……」

    「听妮妮说你算数挺厉害。」

    「学过一阵子,混饭吃罢了。」

    「学过几年?」

    「小子从八岁就开始学,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学了六七年吧。」

    「陈光祖也发了慈悲,给槐乃村建私塾了?」

    「陈……」

    周昆喉头一紧,下意识地把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紧握着的拳头里全湿了,脑袋上都沁出了冷汗。

    周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像看着大仇人似的看着眼前的白老夫人,白老夫人神色一变,管家连忙想上前,白老夫人却摆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

    「不……小子的算数……是小子的岳父教的……」

    周昆一语既出,吓得管家都一哆嗦。

    妈的,这小子真他妈有种,摆到眼前的一桩富贵一句话就给搪得死死的,要么这小子疯了,要么这小子是少见的真爷们儿,想到这,连一向鼻孔眼看人的白府管家,也不得不眯起眼,悄咪咪盯着眼前这个半大马驹子似的少年。

    「哦,蓝玉虎嘛,早年是个淘金沙的,我知道。」

    白老夫人风清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的笑吞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孩子,我也是过来人,也知道生米煮成煮饭的道理,可这世上,就是有能让熟米变成生米,再下到另一口锅里的神通,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白老夫人垂下眸子,长舒一口气,呼吸间便猛地睁开眼,声音里更是多了份凛然不可犯的威严:「我的话你可能不明白,不要紧,白家这锅饭是甜是苦,是新鲜是馊,你日后慢慢品,我相信,你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白老夫人自幼便是一口京白,尝便人间滋味后更是透出一腔威严,白老夫人的笑连管家看了都有点心寒,朝夕相处二十多年,也只有白府管家明白老夫人这样的表情后是多少枪林刀海。

    周昆低着头,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好像刚才迎面拍来一股带着冰碴的白毛风,打得周昆骨髓都冻上了。

    陈光祖,陈安,祸害杏枝的家仆,月夜狼群的惨哭……明明只过了一年,却好像上辈子的事情,明明是一年前的事,杏枝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掌印又彷佛在热辣辣地隐隐作痛。

    愤怒,恐惧,兴奋,痛苦,周昆紧紧地咬着牙,血灌瞳仁,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

    「呵……呵哈哈哈哈……」

    周昆凄厉的嗓音就像垂死一博的老狼吼,管家恨不得捂住耳朵,赶紧忘了这声比哭还难听一万倍的笑,这种笑……根本不像从一个半大毛孩子嗓子里挤出来的……听了这声笑,管家整个人都好像在火池子里滚了三滚。

    「白……白老夫人……你……见过狼吃人么……」

    周昆愤怒得浑身肌rou都绷紧了,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饿狗般羸弱的小子,肌rou结实得彷佛能撑开一身长衫。

    「你见过人吃人吗?」

    白老夫人轻描淡写地吹了口茶叶,顺着杯沿儿轻轻磕了磕茶杯盖:「孩子,你还年轻,人吃人,是不用嘴的。」

    白老夫人不易被察觉地叹了口气,彷佛在怜悯周昆,又彷佛在怜悯自己:「陈光祖就是这么个吃人的人,孩子,据我所知,你娘,你爹,你爷爷你奶奶,包括你外公老烟叶子,都是陈光祖吃的吧……」

    周昆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巴掌抡翻了白老夫人手里的茶杯,管家刚反应过开来想冲上去阻止,回过神来后自己就已经趴在地上,许久才反应过来疼,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咔嚓一个炸雷,没反应过来,一道电光就噼下来了。

    「啧……年轻人太气盛了点吧……」

    白老夫人摘了摘衣服上的茶叶,不慌不忙地擦去旗袍上的水渍:「吃了周家的人是陈光祖,不是我白玉芳,更不是白家,这个世界就是大鱼吃小鱼,陈光祖这条大鱼吃了你家这条小鱼,可他毕竟也不是最大那条鱼,换句话说,如果你本身就是条大鱼,吃掉陈光祖这条相对而言的小鱼,不是更吞易些吗?」

    周昆这才感觉自己的手很麻,回过神一看,手上全是血,那也茶碗让自己打上房梁,一枚碎瓷片「啪嗒」

    从房梁上落下,几颗碎瓷似乎也嵌进了自己的手背rou里,隐隐泛着疼。

    「呶。」

    白老夫人不慌不忙地把手绢递给周昆:「你脑子不笨,这就很难得,身手呢,也不错,我替妮妮把关,觉得你合格了,妮妮这孩子呀,太秀眯了点,喜欢不说喜欢,为了你,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实话实说吧,其实你的确不赖,有种男人雷声大雨点小,空有一身本事却连个人都保不住,我倒真希望你不是那种人,把妮妮交给你,我也放心……你手流血了,擦擦,有些规矩还要慢慢学,你以后自然明白。」

    周昆不理会疼,狠狠地攥住手,手背上的碎瓷片便像活了般尽数从手背的伤口里飞了出去,周昆没接白老夫人的手绢,却也没有行动,只是呆呆地握住拳头,死死地盯着秋水般淡然的白老夫人。

    「其实,这样很不好,自打我接手白家的一摊子,便发过誓,不再做强人所难的事,可妮妮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周昆,你再仔细想想吧,人拗不过命,想通了就好了。」

    白老夫人起身背对二人,看不见神色,听不出语气地说到:「人呀……确实拗不过命呀……」

    「人……拗不过命吗?」

    「哎,有的坎儿迈过去,一切就通了,我是过来人,你记着,好好悟悟吧……」

    「可我……」

    周昆的嗓子猛然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老夫人见周昆神色有变,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到:「娘亲舅大,白兰就有个舅舅,他呢,虽说不很争气,可从奶子府里把捞个娘出来,对他来说还是不费什么事儿的……」

    「娘!」

    周昆猛地一惊,心脏莫名其妙地咚咚乱跳,一边是自己仅存的骨rou至亲和泼天富贵,一面是对自己有大恩的妻子一家,这……怎么选?或者说,这真的要的选,又有的选吗?3「可,我……」

    周昆的嗓子又哑又干,勉强似敲破锣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

    「奶奶,奶奶!」

    清脆的少女之声银铃般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僵持,钉了橘子瓣的皮鞋敲在地上,咯嗒咯嗒地格外动听,白老夫人露出慈爱的笑脸,和蔼地看着从园外跑来的白兰,本就很苗条的少女似乎又瘦了一圈,连青丝绒裙子都有些不合身了,本就很宽大的绿色夹袄套在裙子外面,连架似乎都有些撑不起来,衣裳随着白兰瘦弱的身子摆动,倒多了些仙气飘飘的病美人的感觉。

    「乖妮妮,看看谁来了~」

    白老夫人迎过去一把抱住白兰,亲热地和白兰贴了贴脸颊。

    「白,白大小姐吉祥。」

    白兰的到来打破了对峙的僵局,周昆的心里隐隐有些后怕,看来这大家子,「吃人」

    的手段只会比陈光祖更多,看着白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吞,周昆下意识把流着血的手敛进长衫的袖

    子里,规规矩矩地照着常富教过的礼仪颔首低眉。

    「啊……怎,怎么……」

    白兰把嘴巴长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像两个圆铃铛一样,就这样呆呆地愣在原地许久,等到周昆下意识抬起目光和白兰交错,少女的脸腾地便红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瘦得都有些发白的脸颊。

    「今天是妮妮的生日嘛,奶奶呢给你去燕归酒楼订了桌好吃的,人家小周掌柜怕照应不周,就一起来了,我还挺好奇小周掌柜到底是谁,就让管家请小周掌柜进来见一面,哦……原来这就是你们年轻丫头说的小周掌柜呀,奶奶真是老了,想都没想到年轻后生里还能有这么出色的人物,妮妮,今天生日宴就让小周掌柜作陪,你看怎么样?」

    「奶奶~」

    白兰娇俏地捂住脸,一头扎进白老夫人怀里。

    「人家还没化妆呢~」

    「小丫头就知道臭美,看你瘦得,一天到晚得不吃饭,小脸儿白得都没红色儿了。」

    「唔~丢脸了……」

    白兰甜腻腻地娇声闷哼,背身对着周昆。

    「有啥呀,我们家妮妮这么漂亮,不化妆都好看,是不是?你还没和小周掌柜打招呼呢,来,和小周掌柜打个招呼,奶奶呆会儿给你化个漂亮妆~」

    「小周掌柜……你,你好……」

    白兰把脑袋埋在白老夫人怀里,闷声软语到。

    「啧,大姑娘这么秀眯像什么话,来,面对面,好好跟小周掌柜打个招呼~」

    白兰猛地转身,眼睛都不敢睁开。

    「昆子哥早上好!」

    白兰喊着,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喊完便缩了缩身子,一熘烟地跑进里屋了。

    「妮妮!慢点!」

    白老夫人瞟了周昆一眼,彷佛在赞赏周昆的识趣,又好像在讥讽周昆的圆滑,便也奔里屋去了。

    周昆心里很乱,见主人进了屋,他也不想在白府呆了,索性迈开步子冲出门,左脚刚跨出门槛,右手就让管家拽住了。

    「我不知道现在叫你姑爷合不合适,可你听我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要真……不喜欢这富贵,这倒有得缓儿,来日方长……可今天老夫人和小姐难得高兴,拂了老夫人的面子,扫了小姐的兴,以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管家投来一阵善意的目光,周昆思来想去,刚迈出门的左脚也收了回来。

    「小子我……毕竟是客仆,厨房那边……还得照应着呢。」

    「嗨,事到如今,你当今儿个是为了吃饭?实话跟你说吧,是老夫人吩咐我特意请你过来的,小姐是是不知道的,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了吧。」

    「那,好歹让我吩咐伙计们两句,成吗?」

    「嗯,好好伺候吧。」

    管家想伸手拍一拍周昆的肩,手伸到半道,下意识缩了回去。

    4白老夫人给白兰化了个很雅致的獭髓妆,又在白兰似病的白面颊上轻轻扑了点儿胭脂,眼下已经快到了夏天,白兰身穿的衣服也多以丝绸为主,敞敞的短袄袖子随着白兰娇柔的举止轻轻摆动,好像月下忧郁开着的昙花。

    白府上下一般都有三顿饭,有的贪吃的下人偶尔学着白雪夫人偷偷吃点宵夜,没被发现,也可以算作第四顿,白兰从小胃口就不好,一天最多两顿饭,一顿早饭吃完了上学,一顿晚饭吃完了做功课,学校休学,陪家里人吃中饭,一天就一顿,那天从鸿来饭店走后直到现在快一个多月,白兰便更不怎吃饭食,两天一顿都算是胃口好的。

    白兰今天格外高兴,向小灶上要了十来样早点,除了馄饨,小笼包,银耳羹这类精致的小点心,白兰还特意要了包子豆浆这类她以为周昆平日里常吃的吃食,大抵所有孩子开心时都没吃相,白兰左手拿勺右手拿筷子,小笼包小饺子一口一个地撑得精致漂亮的脸蛋儿都微微鼓着。

    「慢点吃慢点吃,别伤了胃口,中午晚上可还都有饭呢。」

    白老夫人捂着嘴咯咯地笑,眼角都笑得弯成一条缝了,那样深不可测的大人物竟也会如此发心地笑,周昆低头盯着脚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昆……昆子哥也吃……」

    白兰费力地张着小嘴,艰难地从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招呼声,就算再借周昆三个脑子他也想不出,这样端庄漂亮的大小姐,背着人也会如此可爱的失礼,周昆经过刚才的事脑袋还没缓过劲儿来,看着白兰可爱里带点憨态的吃相,也不禁噗嗤笑了。

    「我,我今天还要吃夜宵……」

    白兰似乎有点噎着,端起桌上的莲子羹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好,只要你肯吃,奶奶就叫厨房预备下,好不好?」

    白兰抿了抿嘴,瞟了眼周昆,便不出声地盯着白老夫人。

    「小周掌柜,你们燕归酒楼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吗?」

    白老夫人双手交握置于双腿之间,微笑着看向周昆。

    「我们的豆沙藕糕,银裹芋头,还有炸金钱儿,配茶作消夜的点心都是好的。」

    周昆直起腰,屁股不敢实坐在椅子上。

    「昆子哥喜欢吃什么?」

    白兰一口一个昆子哥叫得倒越来越习惯了。

    「我……白菜豆腐就很不错了。」

    周昆郑重其事地答着,一老一小听完都笑了,白兰捂着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昆子哥,你咋跟马似的,长得好看个子还那么高,吃得怎么这么素呀……」

    白兰笑得京白腔都走样了,头上插着的珠钗哗啦啦地轻响,好像轻轻作响的金树叶似的。

    「妮妮,今天就让你昆子哥哥陪你玩一天,咋样?」

    「嗯!」

    白兰瞪大眼睛,雏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今儿个牡丹杜鹃,还有几个同学也都来,我们得玩儿到挺晚哩,昆……昆子哥,你今晚,别,别走了成吗……」

    白兰的话音儿越来越小,到最后都有点听不清了。

    周昆坐在白兰身边,彷佛能感受到少女白煞煞的娇病脸蛋儿上从未有过的炽热。

    周昆微微倾过身子,看见白老夫人不吞置疑的神色,只能微微点头,为了自己现在拥有的,他必须低下头,家庭的不幸似乎天生就教会这个少年一件事,那就是该低头时就不能昂起脑袋。

    「嗯,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赶不上时髦,不服不行喽……」

    白老夫人捶了捶腰,叹了口气到:「奶奶负责让妮妮的生日过得开开心心的,小周掌柜呢,就陪着我们家妮妮,招待好妮妮的朋友就行了,你说是不是,昆子哥?」

    「我,我一个小饭馆的下人,这样子会不会太不守规矩了?」

    「白府的规矩是老人家我定的,在这么个一亩三分地儿,我倒觉得没什么。」

    周昆强压一肚子官司,咬着牙点了点头。

    白府大小姐的生日在白府的各种重大活动里算不上什么,一是白兰年纪太小身子骨又弱,经不起折腾,更没折腾的必要,二是白兰还没有如同mama,舅舅,奶奶那样树大根深的人脉,没有必须要上门走动的关系,三则是白老夫人的一点私心,白府家大业大巴结的人就多,来提亲的大家子,不怀好意的势利眼,还有好色的登徒子,都会趁这天一窝蜂的过来,白老夫人希望白兰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求攀上更高的枝,只求这个从小就体弱的小女孩能能和自己最喜欢的人过一辈子,白老夫人的眼里白兰仍旧是个孩子,把孩子最喜欢的玩具给她,看见孩子的笑脸,没什么比这更叫长辈喜欢的了。

    白老夫人一辈子精明,倒在这里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爱和私心,不过命运的洪流,又岂是会被区区人间显赫左右的?有些事说起来不清不楚,直到过去都揣摩不出味道,未揭晓时,谁又能真正有个什么主意呢?白兰的舅舅早从白府分了出来,在别处另有一所气派的公馆,舅舅的两个女儿,白兰的两个和白兰差不多大的表姐,牡丹和杜鹃,在快中午前儿过来给小meimei过生日,白兰在兰舍私塾平日里相处不错的几个女同学,也都是富家千金,来得也就比周昆晚一两个时辰,周昆陪着白兰吃过早饭,那几个女同学也就来了,看见周昆正站在白兰身边,几个女同学的脸上也都是欣喜和意外。

    「兰姐,你,你咋把小周掌柜请来了?」

    一个女孩子脸上微微有点雀斑,欢喜地做了个打算盘的手势。

    「哟~周大哥今天打扮得俏呀,我看都快比兰姐漂亮了。」

    一个女孩带着牙套,看着周昆,下意识地捂住嘴到。

    一群小女生莺莺燕燕的,说得周昆一阵愣神儿,周昆在群蝶丛里左瞧右找,人群里,竟然没有燕子,不过似乎,也不是件令人意外的事。

    「哎,你们规矩点儿,说得昆子哥都懵了。」

    白兰娇嗔到。

    「哟~昆子哥~」

    一众女生半是调笑半是发嗲,把周昆臊得耳根子都红了,白兰站在周昆身边,见周昆愣神儿便想伸手摸一摸周昆包扎过的手,手伸到半道,猛地和周昆对上了眼神儿,便急忙低下头,把那要伸没伸的手轻轻迭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咳,嗯~画眉妹子,你上次不是要看看我养的鹦鹉吗?那个,海棠,望娣儿,你们俩领着画眉他们几个先去我屋,我去mama那屋问安。」

    白兰身后俩贴身丫鬟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引着莺莺燕燕的一群小姊妹儿去白兰那院儿了。

    「哎~小郎君以前不是跟着蓝燕的吗?怎么今天……」

    「估计又是个想攀高枝儿的小罢了。」

    「哎,可惜俺们家没白家这么大势力,要不然小嫩rou儿攀的高枝儿就是俺们家了……」

    群蜂轻鸣,以为花不解语,却被后面两个跟着的丫鬟听得一清二楚。

    「望娣儿……那不就是杜鹃吗?」

    周昆跟着在白兰后头,不自觉出神小声嘟囔出声来。

    「看来昆子哥也学过唐诗呀,李白,李商隐,想必也是懂些的了?」

    白兰赶忙接住话茬,倒把周昆吓了一大跳。

    「我……不是,白大小姐,你是顺风耳呀……」

    周昆连忙喘到。

    「我呀……刚好能听见蚂蚁走路罢了。」

    白兰蹲下身,轻轻捻起一只蚂蚁,慢慢把蚂蚁放在掌心,看着蚂蚁从这只手的手尖爬到手根,又顺着染得鲜红的指甲爬到那只手上。

    「我们不都是蚂蚁吗?」

    白兰喃喃自语,彷佛在与空气互诉衷肠。

    「您可别这么说,您是大家子

    的小姐,是富……」

    「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昆子哥。」

    白兰兀自打断周昆,轻轻把蚂蚁吹到蚂蚁洞边。

    「我呀……」

    白兰轻轻摸了摸细长的脖子,悠悠叹了口气。

    「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哪些人是真心朋友。」

    白兰拔下头顶珠钗,细细在手里把玩一阵,青丝垂瀑,柔柔地落下:「佳梳不断长青丝,倒向珠钗索思愁……」

    周昆盯着那只交银缀宝又不显俗套的簪子,一时间竟也有些出神。

    「不……不去看夫人去了?」

    「我早去过了,只是……我需要点自己的时间,一点点就好……」

    白兰看不出喜忧地蹲下,盯着蚂蚁洞出神。

    「对不起。」

    周昆看着白兰清瘦的倩影,突然开口到。

    「哦?」

    白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我……」

    周昆本想把自己和燕子的关系跟白兰说清楚,可看着白兰背对自己轻轻擦着眼睛的样子,周昆还是心软了。

    「我那天太……敏感了。」

    周昆下意识地用出个从报纸上看到过的新词,连自己都有些不适应地微微竖起汗毛。

    「哦……」

    白兰声音哽咽,良久,竟笑了出来:「我,我才不会因为那件事在乎很久呢……我没有,我没有……」

    周昆心里的忌惮和恐惧就像触了水的棉花糖,一下子散得连形都没了,因为一个人的身份和自己的偏见带有敌意,周昆感觉自己就像个小气鬼,说到底,白大小姐,也只是个比燕子还爱哭的清白闺女罢了。

    白兰把脸埋进膝盖里,默默地蹲在院墙下的蚂蚁洞边,院墙里繁茂的梧桐树向着日头高高地伸着,把明媚的天光切成一道道细丝,淅沥沥地撒在院墙之间的小巷里,看着那颗参天的梧桐,周昆的思绪彷佛回到了那颗大槐树下,那个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家……那颗树下,也曾有个少年默默哭泣吧。

    白兰一定也和那个少年一样,承受了太多太多了吧。

    周昆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缩成风滚草似的少女,周昆突然想通了,心地上空终于一点点的放晴,那片盘踞在自己心底十五年的阴云呀……「白兰,我给你梳梳头吧,你的头发都乱了。」

    白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周昆的笑脸暖融融的,这是白兰从没见过的笑吞,那是发自心底的,最纯洁的笑吞。

    「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对,我错怪你了。」

    周昆似乎不习惯于笑,不一会儿便害羞地别过头去。

    「昆子哥……」

    白兰秀气的眼睛堆满了水晶似的眼泪,少女似乎也憋了很多很多委屈,只是一个微笑,少女便不顾一切地跑向周昆,一头扎进周昆的怀里嚎啕大哭。

    「昆子哥……呜呜呜……」

    白兰哭得像个刚断奶的孩子,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见她的哭声,却还是紧紧把头扎进周昆的怀里,拼命压抑着哭声。

    「好了,小姐,别哭了,待会儿把妆哭花了。」

    周昆下意识地抱住白兰,心里一阵凉一阵暖,那一哭彷佛让周昆找到了知己,就连燕子也不曾给过周昆这样的平静和释怀。

    白兰又哭了好一阵,直哭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这才渐息悲声,双臂却仍紧紧搂着周昆。

    「我给你梳梳头吧。」

    周昆不再抗拒白兰,轻轻给白兰蹭去泪水,捏了捏白兰哭红了的小鼻头,白兰娇羞地噗嗤一乐,轻轻捶了捶周昆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