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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龙朔四年八月廿二,黄道吉日。叶赫那拉·昭潆挑起毡帘,恰看见一行大雁从湛蓝的天际飞过。

    鸿雁高飞,是大吉之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也将在今天尘埃落定。

    由礼部主持,召集在京八旗文笔帖式、武骁骑校以上,在外八旗文同知、武游击以上家族的女子参选。留了牌子的,唤做“记名”,可以参加下一轮选阅,有望充为内廷主位、或指婚近支宗室。撂了牌子的,便可以自行婚配了。

    秀女年满十三岁应选,超过十七岁便称为“逾岁”,上报后大多可以免于选看。叶赫那拉家托人报备,却被镶黄旗佐领一口回绝。

    言下之意,别人或可通融,她却是不得不选的。

    昭潆无可奈何,只得按着选秀的规矩预备起来——穿着石青缎的氅衣,衬着白绸子镶边的长袍,扎着一根直垂到腰下的大辫子,留着一段二寸长的红绒辫稍——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做一样打扮,由着他挑肥拣瘦,评头论足。

    使旁观者,徒然而生蒹葭玉树之叹。

    万岁爷还是不肯放过她。昭潆眨了眨因彻夜未眠而干涩的眼眶,知道自己在先帝跟前那一跪,到底是把恒羲得罪狠了。

    既然如此,万般难堪也只好低头受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

    初选是在三月中旬,一层层复看下来,四百多名秀女只记名三十二位。三十一个都怀着娇羞又荣耀的心绪,在太监们的奉承下款款步入神武门。昭潆落在最末,翘首望了眼澄碧如水的穹隆。

    这样好的天光,是见一次少一次的了。

    掌事儿的领着她们一路向西走去,穿过建福宫花园,又过一道垂花门,停在一座五间三进的殿宇前。前檐出三间抱厦,悬着横楣,是“静怡轩”。

    三卷勾连搭式屋顶上覆着黄剪边绿琉璃瓦,不像庑殿顶那样高耸压抑。四周游廊环抱,连接着西花园的绿荫。殿前方砖墁地,院落开阔轩敞。

    昭潆幼时在宫里住过几年,算得上熟门熟路。

    念名册的春辞嬷嬷也是老相识,顾忌着身份虽没请安,也笑眯眯地问了声“格格好”。昭潆还礼不迭,其余秀女纷纷侧目。

    第一轮只念了四个名字:“散秩大臣昂纳之女赫舍里氏,内阁学士明谊之女叶赫那拉氏,江西布政使广德之女索绰罗氏,理藩院侍郎满都拉图之女博尔济吉特氏——”

    众秀女都是熟悉流程的,忙依次在廊下排成一列,由春辞嬷嬷引入殿中。

    昭潆沉默着跨过门槛,便被馥芬芬的龙涎香气扑个满怀。强自抑制住呛咳的冲动,敛身跪在赫舍里氏下手。

    背股直于胫,双手侧于股,抬头以便帝后品评容貌,眼神却不能四处张望,只许落在身前的一块方砖上。而金砖光明如镜,清朗得足以照出须弥台上一双人影。

    “承恩公之孙、散秩大臣昂纳之女赫舍里氏,年十五——”

    赫舍里氏应声起身,款款上前两步,再度敛衣叩拜。“奴才赫舍里嘉仪,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吉祥。”

    三层须弥台上设泥金紫檀万寿图屏风,屏风前安置蟠龙宝座、宫扇、香几,两旁摆着一对鹤鹿同春鎏金炉。恒羲斜靠在宝座上,刮了下荆山玉的几面。

    “香要燃尽了,再去添些来。”一旁的皇后杭佳氏忙命宫女把香炉捧下去。宫人走动时推开隔扇,昭潆才觉得呼吸通畅了一点。

    嘉仪兀自安然拜着,姿势仍然端正娴雅。杭佳氏觊着皇帝面色还算和煦,试探着赞道:“赫舍里氏规矩娴熟,颇得孝穆仁皇后遗风。”

    孝穆仁皇后是赫舍里嘉仪的姑祖母,也是先帝生母、当今皇帝的亲祖母。把这一位老祖宗抬到前头,可是给了赫舍里家天大的颜面。嘉仪忙磕头谢恩,辞让道:“奴才天资愚钝,日夜勤学也不过习得皮毛而已,更不敢与孝穆皇后相提并论,娘娘谬赞,实在愧煞奴才了。”

    孝穆皇后……附帝谥一向是元后才得享有的殊荣。哪怕是先帝,为给生母添上这个“仁”字也费了不少波折。生母、嫡母并驾齐驱,至今都被腐儒们议为越礼。

    竟然真有人,连元后之尊也不放在心上。

    恒羲微眯了眼,把目光从那皓雪琨玉似的面容上移开。施舍般地瞄了下赫舍里氏漆黑的发顶子,顿觉意味索然。

    她不爱用头油,发辫总是蓬松地垂落在颊边。映着入鬓长眉、桃花嫩脸,显得格外轻盈娇俏。几绺碎发是红绒绳扎不住的,便打着卷儿挂在耳侧,雪白的耳垂,简直比奶油凝成的雪花酥还要润泽晶莹……

    那是他辗转十年,也无缘品尝的滋味。妄念在少年的青春里恣意生长,像野火燎过莽莽林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