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局
洛冰河端了杯茶,气定神闲地稳坐高台,垂眸凝视着瞭台之下疾步而行的掌门人,仿佛在看最微不足道之蝼蚁。 茶汤白气氤氲中,岳清源照旧是束发玄端之相,只是脸上憔悴之意凄神寒骨,想必是被沈清秋那双断腿折磨得不轻。 洛冰河挥退侍从,也不阻拦岳清源杀意毕露地出剑,任凭玄肃剑气沉沉压来。灵力波动成无形的巨环,磕在北疆内城城防,骤然迸发出黄钟大吕嗡鸣之巨响。若是修为稍低的旁人,恐怕被其震得耳鸣不止、五内流血,然而高坐上首之人,只是再平静不过地端起茶盏,就像数年前清静峰上那个如竹般的影子一样,慢条斯理地拿杯盖撇去茶沫。 黄钟轰鸣,雷霆剑气,到洛冰河眼前,仅仅削平成一缕仅能拂动鬓发的微风。 洛冰河在微风中低眸啜饮一口,微笑道:“岳掌门,再往前一步,城墙上的这些射手,恐怕就不会太纵容您了。” 岳清源并不为之所动,面容一片肃杀,只吐出五个字:“洛冰河,放人。” 洛冰河闻言冷笑一声,搁了茶盏,微微抬手。 登时,城墙垛口无数弓箭手满弓拉箭,无数双冷漠无情的眼睛并同淬毒箭头一齐指向城墙下那个袖袍猎猎作响茕茕孑立之人。 下一息,万箭齐发。 起初还能闻得剑与矢交碰之时令人牙酸的刺声,随着箭雨落下,刺声越响越疏,最后仅剩的一点动静犹如弦绝。 待茶盏上空浮动的白气消弭,茶水微凉之际,洛冰河缓步下了高台。 他一尘不染地,闲适优雅地走到箭矢密布之地,仿佛是无事出游的公子,一不小心步入血腥地狱。一派格格不入,又一派相得益彰。 金色剑光随着时间流逝而愈来愈黯,洛冰河行至岳清源眼前时,那仅存的一点剑光明灭有如风中残烛。 洛冰河轻声道:“岳掌门,你这把剑当真不同凡响。晚辈很想问问,万刃加身而其色不变的一派掌门,心境稳到这个地步,缘何会走火入魔,把自己的寿命与佩剑相连呢?” 岳清源吐出一口血,不为所动。剧毒起效还需一阵时候,也不知道洛冰河在那毒上作了什么手脚,明明已浑身上下无一好处,五脏六腑仿佛浸泡烈焰熔浆,却偏生轻易咽不了气。 洛冰河垂眼冷视,还是方才那个语气:“沈清秋不会感激你的。” 岳清源的睫毛颤了一下。 “像他这种小人,巴不得你赶紧去死。你本可以高坐那掌门宝座复兴你那苍穹山派,却遭他设计沦落至此……惹人唏嘘。” “你有今天,都是他逼你的。你心中一点不恨?”洛冰河轻笑,“掌门若是有丝毫怨怼,晚辈也很乐意转告沈清秋那个小人,顺便再帮你讨个公道。” 血线在岳清源嘴边越积越多。 被血液侵袭的睫毛垂下,他很艰难又很痛苦地以气声道:“……我来晚了,是我欠他。”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咽气了。尸身朝着地牢方向长跪,万箭攒心,死不瞑目。 洛冰河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那盏留在城楼上的茶,也终于随着岳清源身体的失温而冷透了。 洛冰河不懂为何沈清秋这样的人都会有人为他走火入魔,进而甘愿为他而死,正如他也不懂为何一向冷硬如顽石之人,在听到岳清源死讯之时,面上也会一片空白。 从抵上玄肃断剑那一刻起,沈清秋仿佛就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洛冰河把仅剩躯干的沈清秋从地上揪起来,只见他半面浸着玄肃剑上的血,乱发与血腥之间,仅剩的一只眼睛空然无物地大睁,仿佛方才泣血大笑之人不是他一样。 洛冰河罕见地为他的神情所摄。 他见过沈清秋太多表情。初见之时摇着竹扇端冷如神祇是他,讥笑嘲讽刻薄怨毒是他,缄口不言眼中却流露厌恶鄙夷是他,连同折了筋骨,照旧不肯屈服也是他。岳清源死了,他目如森森鬼火仰天大笑,啐出一嘴血沫管他叫杂种,如此生动,如此疯魔,如此可恶地往他身上点火,洛冰河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在被激怒之后,内心猛地蹿出一点舔舐五内的快意,他自己都不知为何。 可是那一点快意很快消弭。因为沈清秋在下一刻,竟不顾一切地爬向那几块废铁,而后再没了动静,脸上是洛冰河从未见过的,了无生趣的木然。 “先是装疯卖傻,现在又来装死这一套?”洛冰河揪起沈清秋的头发,直视他的眼睛,温声道,“故技重施可是没意思了,师尊,你倒不妨想想还有什么人可以杀,而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被剥夺。” 沈清秋在他手上,现出回光返照过后的死意。在生动与疯魔之后,他安静得仿佛死了一样,连同仅剩的一只眼睛也蒙上一层雾茫茫的灰色。若非瞳孔没有涣散,呼吸尚且微弱且有规律地起伏,洛冰河还真的差点以为他就要就此轻而易举地扔下自己死了。 而一切的缘由不过是那把断剑,和那个死人。 岳清源算个什么东西?在洛冰河的认知里,他不过就是那个总是和稀泥的老好人,不过就是那个追在沈清秋屁股后面唠唠叨叨婆婆mama的劳碌命,他的死,和明帆,和其他清静峰弟子的死一样,本应至多给沈清秋这个木石心肠的人一丁点震动,又凭什么能让沈清秋放弃了? 就在洛冰河想要说什么质问沈清秋时,他忽然想到岳清源的那句“是我欠他”,又忽然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岳清源颤动片刻的睫毛。 那一点诈出来的所谓真相,此刻凌迟的是洛冰河。 你们原是过命的交情。你们有你们的误会纠葛与义薄云天。哦,所以,他死了你也就要跟着死。 这是一个陈述句,硬邦邦地戳在洛冰河的脑海。自他坐上魔尊宝位之后,他第一次无比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局外人。 大约三个月前,洛冰河给沈清秋带了一把喜糖。五颜六色的糖块,很好看,还有小姑娘喜欢的果香。他一颗颗耐心地喂给沈清秋吃,直到盯着把那一捧发腻的糖块全部合着血嚼下去,才和沈清秋道,我娶了宁婴婴当填房。那时沈清秋尚且有力气骂他禽兽不如的东西,洛冰河微笑回应说那你对她出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年纪还小?他把子虚乌有的流言搬到沈清秋跟前,沈清秋只愣了一下就撇过头冷笑:“比不上你。” 把明帆扔到万虫洞的那天,他照例坐在沈清秋对面的座椅上泡茶,茶香氤氲蔓延,他和沈清秋慢条斯理地讲,明帆被我拿去叫虫蚁分食,或许不用一盏茶,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沈清秋的神情凝滞了一瞬,沉默了几息,给予的评价是“他也活该”。 他揭开了沈清秋所有还算近密的关系细看,发现它们全都脆弱得不值一提,而正好沈清秋此人凉薄得谁都不在乎,洛冰河心里便就快活起来:看吧,不管他们与你近密与否,你都不会为之伤筋错骨。你不在乎我正如你不在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如此谁也不会在你心里算得上特殊。 如今我给你这些不痛不痒的苦楚,这些他们给不了你。如今我给你切肤的毁伤,这些他们也给不了你。如今我时时找你对谈,那些死人也没命参与。如今我与你,算得上近密了吧。算得上特殊了吧。 你不愿给我青眼,却不得不承认,我之于你是特殊的。 他本以为这次岳清源也该同这些他所不在乎的人一个下场:短暂的愣怔,短暂的沉默,一个听上去很轻描淡写的评价。 可惜不是。 洛冰河在血腥与复仇与讨要之间构筑的特殊,就这么在尘世真情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提。 所以他难以置信。所以他愤怒。 洛冰河把死寂的沈清秋拖在石地上,最后一层温存的外皮剥下,露出一张同冷笑着的沈清秋极其神似的脸。这个镜面一般的映照垂身蹲在沈清秋旁侧,任凭银线勾织的华袍拖地。 他的手掌轻轻覆在沈清秋肩膀的断口,很快,沈清秋原本空然无物的右肩断口处,就极快地生长出一条新的手臂。 沈清秋似是对他的举措早有预料,空茫的视线照旧锁在地牢天顶,看也不看他。 洛冰河显然为这种视而不见所触怒,冷着脸拽着那条新长出来的手臂,如同施加酷刑一般,温吞地一点点撕扯。 撕裂的伤口越开越大,动脉血井喷一般溅了洛冰河满脸,沈清秋如他所愿地咬合不住牙关发出凄厉的呻吟,然而直到整条胳膊全部剥离躯体,沈清秋的眼珠都没有往洛冰河那里移动分毫。 “沈清秋,我也不想每次要和你说话的时候都先扯断你的胳膊。”洛冰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道,“不过,既然连扯断胳膊都治不了你了,弟子当然也有别的办法。” 下一刻,他一把拽开缠绕在腐rou之上的布条,往沈清秋下面探去。只他碰触的那一瞬间,沈清秋忽地仿佛条件反射般仰起身,以一个极其艰难的姿势干呕起来。 半晌,他勉强遏制住了胃部的抽动,眼珠缓缓转过来盯着洛冰河的脸。洛冰河脸上的惊愕与山雨欲来的怒意尚且还未过去,沈清秋就这么顶着黑云压城之势缓缓开口:“现在,你满意了?” 我现在这样你满意了?修仙界现在这样你满意了?你现在这样你满意了? 洛冰河道:“我不满意。” 我不满你为了旁人决意去死,我不满即便这样你还对我视而不见。我不满你哪怕不在乎也能为了明帆宁婴婴之流而愣怔一瞬,却只能靠下流的威胁才能为我转动一下眼珠。我不满为何折磨到这个份上我还是不满意,我不满你欠我的永远无法还清。 最后他只是说:“我永远不会满意,你欠我的还没赔够呢。一个岳清源就能叫你想死,沈清秋,你做梦。” 好像他还有什么后手没出,好像他还有十成十的把握,能通过给予痛楚叫沈清秋因自己而动了心神。 可惜,岳清源死后,洛冰河掌心中的最后一颗筹码已然消失殆尽。 因为岳清源是沈清秋此间最重视之人。 岳清源死后,沈清秋从此什么都不在乎。也正因如此,才无坚不摧到惹人生厌的地步。 洛冰河没有把沈清秋也拉到城楼上,让他亲眼看着岳清源为他而死,到底是怕沈清秋看完会为之疯,还是怕自己与岳清源之间相形见绌,大抵只有洛冰河本人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