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师尊给他的总是剜心蚀骨
入秋以来,气候冷暖变化之快叫人猝不及防。宁婴婴最近来时经常裹着小袄,也不像之前那么有精神头,蔫蔫地蜷在椅子上,偶尔开口说几句话都是瓮声瓮气的。 沈清秋自是担忧。平时小感小冒对修仙人等不足为惧,奈何宁婴婴肚子里揣了个小的,一个身体要供着养两个人,如今患了小病都疑心得拖着不好。他便劝宁婴婴别来折腾了,好好回去安生养着,奈何这丫头不听劝,沈清秋每回赶她,她每回照来不误,非说自己的寝殿待着没有师尊这儿舒服,一来就赖上半天,搞得她手底下的宫人就算要给这主子喂药都难找见人。也幸亏沈清秋近日手不释卷地看岐黄,得了点食补的方子给宁婴婴用,方才见了效。 临走前,宁婴婴很容光焕发地冲沈清秋挥手,用还有点鼻音又有点哑的嗓音冲沈清秋道:“师尊,最近我晒了点桂花,等我明天来,给你做些桂花糕佐茶。” 沈清秋心道,这种茶点也就你们小孩爱吃,面上却挂着淡笑应下来,次日真的泡了壶云雾茶等着。 无人时他会自己与自己对弈,垂眸看子之际,棋盘半满,茶水微凉,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还没有出现。他抬眼看香,一柱香烧到尾,最后一点香灰栽进香炉里,屋内照旧静寂冷清,仿佛昔日欢笑皆是旧年影像。 外面阳光很好,而沈清秋心下,却如那杯中茶水一般愈渐寒凉。 宁婴婴一定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细思,他立刻搁了棋子起身寻人,不料还没出屋门,门外阵法一明一灭,熟悉的玄衣银履,裹挟着料峭霜寒,站定在沈清秋眼前。 洛冰河身上和面上都冷得惊人,沈清秋被他带过来的寒气激得心沉,刚要开口,就听洛冰河很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把玄肃藏哪了?” 室内安静了瞬息。 洛冰河开口的那一瞬间,沈清秋四肢百骸的血液几近倒流。他在短短一刻之内拼凑出他未曾亲眼所见的真相:洛冰河不过假装玄肃之于他是破铜烂铁,故意下套引宁婴婴拿剑,之后数日隐忍不发,就为此遭亲自上门来讨!宁婴婴不来,想必早先就被他逼问,定是受了惊吓,如今凶多吉少。而他洛冰河处理完宁婴婴来此,无非就是再给自己来上一刀! 婴婴,你不惜与我倒戈相向也想要嫁的男人如今如此对你和你未出世的骨rou,你难道不心冷不含恨吗?!岳七,岳清源,在你还了一生一次的义气之后,你有想过你死后还能被如此利用吗?! 沈清秋一把揪上洛冰河的领子,颤声道:“宁婴婴怎么了?” 洛冰河似乎极厌看到沈清秋这般神情,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嘴角勾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师尊焦急至此,想必心中也有了成算,不妨猜猜看呢。” 沈清秋面上紧绷,丝毫没有被他转移话题的意思:“我没兴趣和你猜谜。回答我的问题。” 洛冰河闻言,垂眸看向他的师尊。 从前,他匆匆瞥见的,在松子堆和茶香氤氲中显露的温雅与柔和,如今尽数泯灭在前。那双对着宁婴婴总是含笑的凤眼,此刻比凛冬寒霜都要锋利,叫人疑心它是不是此间最伤人的凶器。 真是很少见,他能在自己面前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分明已经又忧又惧,却硬是要摆出最强硬的架势和自己叫板。 ——为了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又是如此。 为了曾经辜负自己的岳清源,这把拼了命都要挣扎着往上爬的修雅剑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为了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宁婴婴,这个为人师表的长者照旧可以不计前嫌地为她cao心。 而那时还是一张白纸的自己,收到的不过是当头一盏热茶。 哪怕数年冷遇,纠缠误会至今,沈清秋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一盏茶,一个耳光,揪着领子地质问,除此之外,他还能得到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得不到了。 洛冰河轻声道:“师尊,你也没有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玄肃剑在哪?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找。毕竟想要你那亲爱的掌门师兄复活,不能没有他的剑。”他说完,像是无奈又像是好笑地耸了耸肩,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你看弟子多为你着想。” 洛冰河话音未落,沈清秋已然气得青筋暴起,猝不及防地狠狠掐上洛冰河的脖子。洛冰河被他掼在墙上,窒息与疼痛间,耳畔尽然是无限放大的骂声:“你这畜生拿了剑要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有这么好心?说给鬼听都没人信!我再问一遍宁婴婴怎么了?!” 洛冰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视线因为缺氧有些涣散,嘴边云淡风轻地漏出几个字:“小产了啊,很难猜吗?” 他言毕,又嫌不够似的道:“倒是可惜了那点桂花糕……” 最后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胸口便蓦地一凉。 他这才像忽然感觉疼似的,脸上肌rou猛地一抽。那点本就岌岌可危的笑意,如今真的再难维系分毫。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把断剑继续往深里捅。利刃搅动血rou的粘腻与失速的心跳一并在洛冰河脑内炸开。在轰鸣的耳鸣声中,沈清秋失真的声音有如冰锥,并同玄肃断剑一起,把洛冰河的心脏洞穿,冷得教他动弹不得:“你不是想要么?给你。你自己挖出来吧。” 沈清秋又喘了好几口气才平息在体内狂窜的怒火:“宁婴婴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你没完。”言毕,他松开钳制洛冰河脖颈的手,浑身还是气得打颤。 洛冰河兀自咳了几声,每咳一下,心脏处的裂口便汩汩冒血。衣衫湿透之后,血液滴滴答答地渗向地面。那么红那么热的颜色,落在木质地板上便黯了,在如此冰冷的秋日,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洛冰河在沈清秋的注视下抬起眼睛,手指摸上几乎全然陷入心脏、仅仅露出一点尖端的断剑碎片,一点点施力扯动起来。 视线冷芒在前,碎刃割心加身,身体和精神被毫不留情地穿刺,对此,洛冰河只能抿紧双唇,尽力让嘴角的血线不至于毫无章法地下落。奈何胸中那挣扎弹跳的血rou太冷了,他连换一口气都像饮冰。 那一瞬间,沈清秋疑心他是不是要哭了。 不料下一刻,洛冰河的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沙哑地说了一句话:“那弟子多谢师尊惠赠了。” 好像方才那一点脆弱,那一点几乎要闪过的晶莹,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沈清秋还是咬牙切齿地笑道:“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太开心了洛冰河,你也有今天。” 一块来自旁人却捅入我心脏的剑,一句最快意,亦最残忍的话语。 他师尊给他的,总是如此剜心蚀骨之物。 不过走到今日,他洛冰河还能再奢求什么? ……在知道自己的恨都是虚无之后,在知道自己曾把真心当成利刃去肆意折磨毁伤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索的资格。 事到如今,他大概只能求一个,“只要你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