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情愿做沈清秋的一枝甘蔗
从那以后,洛冰河开始了自虐般的弥补。 他用厚重的粉墨把干净茫然的脸孔涂得面目全非,揽镜自照时,这个样子和从前一样。只要藏好眼睛,闭紧嘴巴,他就能堵住在四肢百骸穿刺的,即将饱胀而出的情感,就能够带着这沉重的粉装继续扮演一个恶人。他的师尊苛待这样的自己,也不会有任何顾虑与负担。 把宁婴婴召进殿里时,他已经搭好戏台,只差这临时招徕的演员。 在观看过宁婴婴闪过吃惊欣喜与悔色的脸孔之后,他答应宁婴婴可以放她见沈清秋,与此同时,洛冰河也对她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为什么?”她睁圆了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假孕?阿洛,你我明明没有——” 洛冰河很是无心地牵出一个冷笑:“你这叛离过他的一条命,未必能压得住沈清秋想死的心。”两条人命总比一条重,更何况另一条不存在的人命还比他们两个都干净。 宁婴婴闻言,面色苍白地绞紧了唇,静默半晌才道:“师尊当真想死么?……倘若这是他所愿,你我勉力拉他回来又有什么用?” 洛冰河对她在这方面莫名的通透感到一阵惊异,面上却还是无波无澜的样子,把玩着摹着竹叶纹路的茶盏,慢声道:“可惜,他已经死不了了。如此没有希望地过活,身旁又没有个能说话的人……沈清秋的处境颓唐至此,你身为他最宠爱的弟子,就忍心看他这么了此残生?” 宁婴婴坐直了身子,眼目浸在一片皎然的光彩之中,如此答他:“我不想,也不忍心。可比起我去找师尊解闷逗趣儿,我更想要阿洛你放过他。” 洛冰河摩着杯身的手指一顿:“你在和我谈条件?” 宁婴婴道:“阿洛,你答应我,我陪你演完你就放他回苍穹山好不好?”她几乎是恳求地同洛冰河讲话,语气卑微得低进尘土里,怎么也不是谈条件的样子。 洛冰河端详着她的脸,红着的眼圈楚楚可怜,一定能让沈清秋心软。但洛冰河不是沈清秋。 他心中萌出一股莫名的恨,锋芒直指眼前这个为了沈清秋而哀求自己的女人。他几乎可以想象宁婴婴在沈清秋面前也这么哭上一哭就能蒙他大赦,沈清秋还是会把她放在心尖上偏宠,而她做的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这种仿佛只有自己被隔绝其外的惨淡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向他笞来,洛冰河在阵痛中微笑道:“你说的时日太短,恕我不能应你。但他也是该回去了。” 不管洛冰河是出于什么缘故肯松下对沈清秋的禁锢,于宁婴婴而言,翻来覆去熬着她的歉疚与悔念已然有了出口。洛冰河嫉妒这种赦免。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宁婴婴笑说我知道阿洛从不食言,一股股寒战般的冷松松紧紧地在体内每一条脉路穿刺,几乎要胀出来将他捅破。然而他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他也想像宁婴婴那样在沈清秋面前求证什么东西。只不过她用眼泪与真心换来的总是太轻易,而自己就算真的剖出肝肠也毫无所得。 错认的报应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他用什么方式发问,沈清秋的回答都已超脱了五年之前的语境。他看着选择他的师尊在他的影响下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人,他对着这个沈清秋说话,声音传播在名为过去的山谷,回声里什么都没有,因为当年的沈清秋已经被压缩成一片至轻至薄的剪影,当年的选择也寸寸成灰。香灰残留着一丁点香气,冷冷地烫在洛冰河的心房,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此后的一连几天,他开始在破败的戏台上演出。观众的反应激烈,正是他想看到的。他一面巴不得沈清秋就把他当成一个活该去死的畜生折磨,一面又怀着一点不肯就死的苦楚乞求得到哪怕一句肯定。负尽真心以后他整个人空然得只剩一个壳子, 他拼了命地往里填东西:以冷茶,以耳光,以一句句冷锋割rou的怒骂,以他自己给他自己割rou削骨的刑罚。他得到了他渴求的一部分,伤口一下下往出冒血,但他还是空的。名为错过的过错把洛冰河扎破了一个洞,于是不管他往里面填什么,永远都噼里啪啦徒劳无功地掉出来。像一个折损的破口的纸袋,往里吹气或许会把它吹鼓,但干瘪是永恒的,它从未真正意义上地被充满过。 幕间时刻,他在门口迟迟没有推门。宁婴婴与沈清秋亲密无间地谈笑,掐松子仁的声音很轻盈很快乐,咔,咔,咔,洛冰河听来像丧钟,当,当,当,无人知道他在门后已经给自己立起了多少墓碑。在这等轻松愉悦的气氛中,洛冰河迈进来,结冰成了理所应当。习惯过后这大抵也算不上什么苦楚。 真正被漫过来的名为苦楚的潮水淹没之际,还是要属那日他赶上纱华铃与宁婴婴的闹剧过后,玄肃断剑插在他心口的那一瞬。 惯常来找沈清秋,和宁婴婴总赶在同一时刻。平日,他不想连沈清秋的这种兴都扫,毕竟宁婴婴好不容易让他觉得活着还有点盼头,便也就常常错身而过,只自虐式地不为人知地投去几眼。扎完了,血流出来了,他人也走了。 今日却不然。只因远远地他就看到一抹不可逼视之红。 他把纱华铃的丹蔻五指从宁婴婴颈间挪开,微笑说:“非我准允,不得入内。铃儿是哪一句没有听懂?”他不止一次朝后宫众人暗示要么忍要么滚,纱华铃对他这下通牒一般的口吻再熟悉不过。对着沈清秋这个破落的小屋,她终究还是毫无办法,只得退让。如今北疆战事还需她忙,她来一遭已是不易,洛冰河这么一搅,竟真的把她要向沈清秋发难的路子堵没了。 宁婴婴被纱华铃吓得惊魂未定,洛冰河很体贴地送她回去,同她讲了第二个要求:此后一个月,不要去找沈清秋。 “为什么?”宁婴婴还是这么问。 “你见过哪个女人小产第二天还能生龙活虎?”于是知道这是第二个谎。 宁婴婴不懂洛冰河有什么必要扯这些谎去圆。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见不到洛冰河从沈清秋那儿回来能有什么好辞色。她看不懂,便也不多心去看了。 沉默之际,洛冰河又幽幽开口:“婴婴,你拿给沈清秋的断剑,他仿佛格外喜欢。” 宁婴婴一惊,脸色陡然刷白。 洛冰河道:“怕什么呢。你那点小伎俩,我早就知道了。” 他把一个布老虎随手搁在她桌前,又拣了点给孩子做衣服的布料针线铺在明面上,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然后那把剑就没过来。 岳清源的符号没在他心脏里,报的是岳清源的仇。“宁婴婴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你没完”,则是为了宁婴婴把自己钉穿。从头至尾沈清秋都在缺席,从头至尾,沈清秋与洛冰河在天堑,鸿沟,海拔八千米的雪山的两端,远得看不清眉目。一整座雪山崩裂融化的潮水蓦然把他冲破,洛冰河藏匿眼睛闭紧嘴巴才能堵住的情感从每一寸肌理呕出来,心脏只是其中一个血淋淋的出口。做下决定以来无形的巨大的苦楚呕吐物一般xiele满地,却连沈清秋的足尖都没有触及。洛冰河的粉装被没有外形的液体冲塌,眼睛藏不好,嘴巴抿不紧,哪一处都在汩汩淌血。沈清秋毫无所动地笑: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太开心了洛冰河。 无穷无尽的苦楚无以流干,它还在不断地顺着肌理溢出,但洛冰河却感觉到了一种极为空茫的慰藉:你的快乐就是我的止痛药。(真的吗?)你真的开心的话我也可以陪你次次上演这等闹剧。(他真的开心吗?) 在把洛冰河这个人摧折之后,洛冰河什么也不剩了。 唯有这水银一般游走在体内的刀锋般的苦楚常伴,让他情愿做沈清秋的一支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