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啊书屋 - 同人小说 - 【冰九冰】湛空觞在线阅读 - 第十八章 够不够

第十八章 够不够

    “其实,即便没有我在,他也不会纵容自己如此封闭。”莹润瓣叶无风自动,沈清秋垂眸凝视着那株轻纤得几近苟延残喘的白花,静默伫立半晌,方才低声道,“魔族中人,也会心怀恻隐到如此地步么。”

    梦魔听出他话中所指,觉得有些冒犯:“就算是魔,心也是rou长的。天天看他这么折腾,你以为老夫心里好受吗?不叫你进来看看他作成什么样,你这比我们魔心还要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为这小子软化哪怕一点。”

    沈清秋垂手立于原地,没有辩驳。

    从梦境之地离开之前,梦魔看见那个青衫人微微偏了偏头:“我大概不适合做他的师尊。”

    “……一开始就不适合,薄情的事情做了太多,到了今日,即便来了此处,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说,不愿插手他做出的这个决定。这一点,与全心关照他、对他心生恻隐的你全然不同。”

    “这样不同,这样无情,这样不适合……明明都这样了,他还偏认定我,直到如今也要死死拽着,我本来很不理解为什么。”

    “可是方才我想通了……即便是我这样一个人,也到底还是洛冰河的师尊啊。”言及于此,沈清秋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他给我敬过茶的。”

    洛冰河是在软榻上醒的。雪白的珠罗纱帐透着一层打磨过的黯淡金光,辨不出时候的日光就此稀释,薄薄地洒在脸上,仿佛犹在梦中。

    杵在旁边冷气逼人的那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洛冰河知道他是在表达不认同。这么多时日隐忍不发,他这位一向忠心耿耿的下属,也是时候到极限了。

    漠北听到动静,面无表情地给他递了杯冷得叫人打寒颤的冰水。榻上那位散着血腥气的君主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寒冷滚过每一道经脉,周身无一不痛。

    漠北开口,只吐出三个字:“闹够了?”

    洛冰河搁下杯子,揽衣起身,沉闷地咳了几声,面上呈出一无所有的日薄西山之相:“漠北,本座倒是不知道你还如此爱管闲事。”

    又是一阵很空然的沉默。

    待洛冰河咳喘声渐止,漠北又一次开口:“我们只想要个交代。”

    我们,指的是冒着雪虐冰饕,忍受堕指裂肤之痛冲锋陷阵的北疆战士。他们纵然与人族流着全然不同的血液,却也同样是某个家庭中的父母、子女,哪怕是无父无母的死士,誓死拼杀也只为图一个活着。吃饱穿暖很好,加官进爵更好,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人魔之巅俯视苍生,那是多少个自愿追随魔尊之人期待走向的终途。

    而洛冰河,他们站在人世之巅的主上,无尽荣光纵横捭阖的魔尊,他们所信服所仰视所追索的,披着血色鎏金的君王,仅仅为了人世间最不屑提及的半丈软红,未战先怯,不战而降。

    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我们想要个交代”,漠北平平地如此说。

    洛冰河凝视着对方一如既往没有波动的双眼。

    此时已经掏空了所有的骗子,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给出去。

    他这一生负了太多人。将他从洛川中打捞到臂弯中的母亲,曾经选择过他并以真心待之的沈清秋,宫闱之中怀揣至美真情却生生磋磨褪色的珠玉,街角巷口最普通地讨生活的黎民百姓,还有如今无数双血海中滚打上来的眼睛。他总是轻而易举地不计后果地辜负,大多数时候凉薄得几乎毫无悔过之心。

    面对早有预料的君臣离心,凉薄到冷血的洛冰河也只付之淡笑一抿:“你可以打过来。打赢了,这魔界主位给你坐。打不赢,你还是我手下的人。”

    “漠北,人只能自己给自己交代。你自己选吧。”

    那一日,魔尊寝殿门楣漫起冰霜,极冷威压震碎满地玲珑。

    珠罗纱帐漫卷翻飞,冰棱与冷剑相击清音嗡鸣。如此红蓝光影交错数回,冷霜渐融,沿着门楣滑出道道水痕。漠北君收势而立,一线血珠沿着口唇滑落。

    洛冰河捋了捋方才被扯乱的衣领,也没有管脖颈被冰棱划出的一道血痕,只淡淡吐出三个字:“闹够了?”

    漠北君脸上一阵红白翻涌,险些被洛冰河气得再吐一口血,却听洛冰河还是那个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我把遗诏放在主殿阁楼了,雕花的盒子,你应该能认得出来。”

    “唯一可惜的是,你我没有亲缘,没办法继承功力。至于其他,遗诏里写得很清楚,你自己看着办吧。”

    漠北君原本已转身欲走,闻言住了步子,冷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洛冰河勾起一个不像活人的笑:“这个交代,是你自己讨的。和我没关系。”

    漠北君静立良久,无言地走了。

    那之后,洛冰河就像从未被捅破一样恢复了正常。他照旧处理公务,偶尔去战线上糊弄了事,甚至有余闲安抚纱华铃等一众后宫诸人,像一块按时按点走线的老旧钟表,一切正常之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卡顿的巨大隐患。

    每一日的逢魔时刻,洛冰河都会擦拭那日沈清秋留下的修雅剑,可是沈清秋没有一日过来。

    他也好像暂时忘记去找他还剑,一日日地挂着一张若无其事的面皮捱过时间。一具腐烂多时的陈尸,控制腐朽的气息不冲人耳目已是不易,在彻底粉饰好之前,洛冰河不会以这样的面目见他,也不能以这样的面目赴死。

    在这段摹仿活人的时日里,洛冰河为柳溟烟织了三个晚上的梦。

    梦境之地,灵犀洞血案一幕幕倒带重演。在沈清秋第三次朝柳清歌伸出手,第三次露出难以置信的怔忡之态时,柳溟烟抱着水色进了洛冰河的大殿,面纱之下的面容格外肃穆沉静。

    她说:“我要回苍穹山。”

    洛冰河只是状若寻常无波无澜地看向她:“你走了,可就没有人为人族正言了。”

    柳溟烟抬眸直视洛冰河的双眼:“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情势如此,溟烟自知人微言轻,却无一日不苦想斡旋之法。”

    “然而,不管溟烟为人族明言与否,结果都是社稷丘墟,苍生涂炭。溟烟殿前进言,也不过成了区区空言。溟烟至此斗胆直言:君上你从未真正念及过百姓,不过视之为刍狗鱼rou,一念死生而已。

    “溟烟从此也了然,真正的救世从不在异族庙堂之上,而是在百姓聚居的乡野,烟火鼎盛的民间。溟烟此去,便是要以自己的手亲自为人做事。

    于公的因由言及于此,柳溟烟微微敛了眸光,终于陈言出于私情的契机:“……更何况,溟烟在此,遭遇蒙蔽业已太久,不仅仅在方才所提及之事上。”

    “……昔年,家兄遇害,溟烟所见,种种指向都是沈师伯有意加害。然而近日得了冥冥因缘,隐隐知晓当年之事或有隐情。所谓真相,只有亲身去见去察,才是真。溟烟此番,也有想亲眼求证的私情。”

    言毕,柳溟烟无所畏惧地上前一步,像师兄师妹见礼那般拱手一拜:“还望……师兄成全。”

    洛冰河望向她挺拔如竹的脊背。

    一种有别于此间的异样光彩,从这根秀拔的青竹间迸发而出,恍然照亮了此方幽暗的大殿,让每一处血迹都无处遁形。

    那是美丽绚烂得格格不入的光景。

    仿佛恍然间,他又得以置身于清静峰丰茂叠翠的竹林,耳目间是极为清澈朗然的风息。

    她是如此这样的人。

    洛冰河很不在意似的摆了摆手,看不出他对她在乎与否。

    柳溟烟要退出去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洛冰河提出来一个不情之请:“师兄,倘若……倘若沈师伯还在,你能帮我问他安好吗?”

    洛冰河凉薄如水地看向她的眼,垂目拨了拨快要烧尽的沉水香,淡淡道:“你自己要说的话,自己见他再说。若是觉得对他有愧,何不回山后为他正名。”

    似是没想到洛冰河能说出这样的话,柳溟烟眸光微动,垂身又是一礼。

    洛冰河受了她的礼,只微微颔首。颔首之间,迎面隐约拂来只有那袭白衣才能拂出的清风。她为那清新的气息愣怔一瞬,很快便果决无疑地抱剑而出了。

    洛冰河走到圣陵招魂之地,迟迟都没有把目光移动到最后一具柏木棺。

    那里卧着束发玄端的掌门人的身影。

    洛冰河曾一遍遍在记忆梦境中刻画他的眉眼,看得五内烦闷,几欲干呕,仍要逼着自己着魔一般把每一个细节铭记,只因他是沈清秋宁可死也要奉陪的人。

    柳溟烟走后,支起行尸走rou的洛冰河的骨头又抽去一根。

    如果沈清秋是支撑他挺立的最后一根脊骨,那么岳清源就是时刻准备穿刺心脏的将断不断的肋骨——把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层层围困,又时刻准备降下最后的杀机。

    他垂眸看向岳清源身侧缺了一块的断剑,心道这样大的空洞,我要拿什么来补。

    在与漠北离心,送别宁婴婴柳溟烟之后,他忽然觉得很累。

    这一点生而为人的累与苦,在无人之境安静地把他吞没。

    到底够不够。

    我偿还我的过失,我给予她们自由,如果我再把他也还回来,把割裂灵魂永堕无间的业果双手呈上,在惨然就死之前,够不够换你一眼垂目。

    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