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啊书屋 - 经典小说 - 烧灯续昼(骨科)在线阅读 - 第六章 对手

第六章 对手

    

第六章 对手



    靖安将军家的小儿子陆铎年方十六,协助父亲管理军中事宜。近日忙中又多出两桩心烦事,一是家里任性的堂妹哭着闹着不肯学女红刺绣,要同男子一样学武功。二是宫里娇贵的公主不肯读书,也要学武功。

    向来女子学武者甚少,若是有,也都发生在贫贱人家,迫于生计,学个一招半式,足够上街卖艺即可。富贵人家是万万不愿让女儿学武的,这于家族而言不是什么体面事。

    陆铎心下不解,怎么忽地一个二个放着好端端地安逸日子不过,上赶着要来讨这个苦头吃。

    那日他骑马慢慢悠悠地自长街而过,路过书摊,被摊前热闹的声响吸引了目光一群人乌泱泱举手跳脚地争抢一本书,场面过于激励,那本书在空中翻飞了几次,最后落在陆铎面前。陆铎勒住马绳,略一定神,俯身看去,封皮上赫然五个大字——大漠侠女传。

    据说这是首本以女子为主角的武侠小说,一上市便火遍京城,听闻许多闺阁小姐都暗地里打发小厮丫鬟去买。

    陆铎这便明白了,扶额直叹。

    家中的堂妹还算是好办,若实在劝不听,丢在城外的军营里任她摸爬滚打,多吃些苦头就会乖乖回去了。

    这公主的事可就棘手了。

    陆铎与东宫往来甚密,所以时常能见着谢殊,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如明珠一般被阖宫上下捧着。想让公主吃苦头?恐怕嫌寿命太长。

    可习武哪有不吃苦头的,真一点苦头都没有,未免显得敷衍。这伺候公主和教授武功之间的尺度,实非寻常人能把握的。

    那日领命时,他斟酌着开口:“公主习武,本朝似乎从未有过次先例,恐怕…恐怕惹人非议。”

    案前的人正提笔写着书信,头也没抬,不甚在意地挑挑眉,轻哼了一声。

    陆铎心知推辞不了,便紧锣密鼓地安排去了。

    习武之人管老师叫师傅,陆铎为谢殊挑的这位师傅姓李,三十五六的年纪,面相和蔼,体型清瘦,轮武功在人才辈出的军中实在算不得最上乘,教一个初出茅庐的八岁女娃娃,倒是够用了,胜在性子和缓,处事周到。

    李师傅一周进宫三天,为公主教授骑射和剑术,地点便在宫中的武场。

    初时,陆铎怕出了岔子,过问得十分殷勤。

    圣上有意让自己的儿子们多受一些磨练,故而诸位皇子的师傅都十分严苛,皇子们任凭酷暑,习武射箭时都在日头底下站着,若是偷懒出错也必定要挨骂的。

    谢殊比旁人更要娇一些。常常是她定定地挽弓站着,闭着一只眼瞄着靶子,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宫女,一个撑着伞替公主遮阳,一个拂着香扇为公主扇凉。皇子们乍一见此情景,很是新鲜,远远地驻足观看。

    谢殊初学射箭,年龄又比旁人都小许多,拉着弓维持着手臂不发抖已是极其不容易,更别谈什么准头了。箭一射出,偏离靶心,众皇子看到意料之中的结果,五分愉快三分嘲弄二分叹息地说说笑笑热热闹闹走开了。谢殊只作充耳不闻,仍旧重复着拉她的弓,放她的箭。

    陆铎听李师傅说起这事,不曾想过谢殊如此年幼竟有这般的定力和专注力,不禁有些诧异。

    又过了些时日,再会面,陆铎问起公主近况,李师傅微微一笑,隐隐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说道:“公主虽有几分娇矜作派,可对待练功这事却十分上心,从不含糊。依我看,勤加练习,假以时日,皇子中恐怕无人可比她。”

    陆铎乍一听这话,十分突兀,只觉得他没喝酒,怎的先开始说起胡话了,就是再想拍马屁,也犯不着说这种大话。且不说公主习武是否有长性还未可知,就是有长性有天赋,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在那里,更遑论,皇子中确有几个出色人物。

    又见李师傅颜色蔼蔼,陆铎转念一想,许是他第一次做人师傅,护犊子,替公主分辨了几句,言语之间夸张了,也是有的。便未较真,笑着敷衍过去了。

    那一日谢殊刚到武场,便迎面撞见十四皇子正低头被师傅厉声斥责。原因是这几日太阳空前毒辣,十四皇子支持不住,竟也效仿起公主,叫了宫人在一旁撑起伞来。

    秦师傅早些年随圣上四处征战,多得圣上器重,留他在宫中教习诸位皇子。因他德高望重,教习时一丝不苟,颇受认同,因而有时严苛些,无人敢说些什么。加之十四皇子是秦师傅极看重的一位,爱之深,责之切,这通怒气便尤为重些。

    谢殊这一来,正好触在秦师傅的霉头上。

    秦师傅交代十四皇子继续练习射箭,自己挺着腰杆,双手搭在身后,缓步踱至谢殊身前。

    他是极迂腐的人,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骨髓,饶是对方是公主,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父权的附着物,算不得什么。

    他翘着两撇胡子,睥睨着眼睛将谢殊上上下下瞅了一通,又将谢殊身后持伞的、拿扇的、端甜汤的宫女,逐个扫视了一番后,方才极不客气地开口道:“堂堂国之公主,身为女子,不好好待在深闺绣花鸟也就罢了,跑出来舞刀弄剑,如此滑天下之大稽的事,真是闻所未闻。你技艺不精,再学十年也是枉然,白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身后宫人闻言吓得两手颤颤,恨不得自己能缩得和蝼蚁一般大小,好从这里逃了出去。

    这位秦师傅,谢殊倒是有所耳闻——在冷宫里听母亲提起过。好像舅舅被斩首,这姓秦的,在其中出了不小得功劳罢?

    此时烈日当空,一丝风声也无,一声虫鸣也无,树叶旗帜都静静的,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谢殊低头垂眼搭着弓箭,眉头轻拧,长睫浓密,厚重的阴影扫进眼底,瞳是墨的黑,肤是雪的白,唇是血的红。近日习武的缘故,消瘦了许多,骨相初初显山露水,美得带了些肃杀之气。

    她不紧不缓地开口:“闻所未闻?想是秦师傅见识短浅,才如此大惊小怪。谢殊技艺不精,不过,不知秦师傅可曾听过闻,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怀疑,”言及此处,谢殊顿了顿,抬起弓来——

    那方十四皇子刚射出一箭,箭直直往靶心射去,却在刚要抵达之时,被旁边飞来的一支红头雕翎箭击中,箭头一歪掉在地面上,而靶心稳稳插着的,正是那支红头雕翎箭。

    谢殊放下弓,抬头盯着秦师傅,缓缓继续说道,“我怀疑,十年之后,你是否配做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