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啊书屋 - 经典小说 - (原名愿君)无在线阅读 - 丧

    



    在天都其实很少见到纯白色调的物事,毕竟北旵以丹朱为国色,皇室也供赤阳之色为尊。而且,现下这是春朝节庆时,更应该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红彤彤的鞭炮炸出个开门红的春天。

    就算前几天那场大雪,也仍难以将整个天都泼出一片彻白。

    好在是它停了。

    不过今年,今个春朝,满城挂白缟。

    因为天都有丧,有人死了。

    人死如灯灭。

    但未死的人也总能让这口灯灭时的灰烬烧地慢点、再慢点。

    蝼蚁的,破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上,洒两张钱儿。牛逼点的,能让北旵震荡,满城俱恸,帝国哀哭。

    但其实都是灯灭的灰烬,慢慢扬扬的黄纸素钱儿,一摞摞繁冗的流程,缛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规矩。从未见过的“亲朋好友”,乌泱泱地会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就蹭蹭地冒了出来。熬过一茬,还有一茬,层出不穷,眼花缭乱。一轮轮的祭拜,拉亲带故,人活着没那么多话讲,人死了倒是能把他从里到外掰个稀碎,越碎越好,因为越碎越他妈有闪光点啊——

    他要是能托成个鬼,脸皮子薄点的,都得臊地睁不开眼。甭管这个人活着怎样,死的时候,那就是老天爷不开眼,怎么能舍得让这么大个圣人说死就死了。

    入棺椁,开挖土,老百姓叫坟头,好点的开个墓,再朝上建陵,但本质,都是把人送进去,前尘旧事锁一剖土里。

    不管多少人抬着的灵柩,不管多少人哭过的棺椁,就是个连缝都没有的囚笼。他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当这玩意儿放进土里的那瞬间,里面关着的,已不再是个人,是个物件。

    再来个头七,二七,三七——

    人们以为能把时间当成头驴,拴在丧事这个磨盘上,把人的悲伤扔在上面一圈圈的磨,总能给你磨碎了,直到泪浆榨不出来多少。

    但时间坐在坟头上,数着纸钱,看着下头的活人,哈哈大笑。

    活人们,还得忙着各怀鬼胎。

    丧事,不是办给死人的,是办给活人的。

    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还是位太子。

    你死就死了,别人还得活,还得想法活地更好。

    太子的丧事按照国葬办的,算是整个北旵历史上最隆重的一场国丧了。皇帝陛下扶棺痛哭,听说哭了三天三夜之久,后不顾众臣阻拦,坚持亲自送陵,槃王殿下持丧,诸皇子公主护椁,镇北将军亲临,上曦国师送函吊唁,朝堂上下,疆域内外,举国吊丧。

    这么些人,会把太子这盏灯里还剩下的那点灯灰,吃个干净,一点都不能浪费。

    当然,这些各个都不是凡夫俗子,人家吃这口死人灰,吃地是权谋攻心,是历史的大开大合,是大义,是为国为民。

    断然不会是如凡苦大众,芸芸众生的其一人,吃的是来不及的悲伤,是失去的苦痛,是太过突然的错过。

    天都皇陵。

    星罗们也得披丧带白,统一缟衣。他们忙了一夜了,天见着要亮了。

    “干嘛不去啊?我请客。那家超级好吃的……”

    瞿令思一边笑着跟他们说、一边吐出一口烟,看到来人走过来时也没停住和旁边的蚀莺说话,但脚后蹬在墙面上借力才站直了身体,顺手拍了拍迎面走过来的杨骛兮的肩膀——

    杨骛兮自然转过脸来,以为什么事呢。

    砰地一声响亮的声音。

    完全不设防备的杨骛兮竟会被比自己身量纤弱上一分的瞿令思,一拳砸了个踉跄。他后跄了两步,手腕擦过稍刮破相的脸和流血的鼻子,啐出一口血来。

    瞿令思轻松挣脱蚀莺和葭梅的阻拦,朝前一步,捏了下肩膀转动手腕,“起来。”

    跟在一旁的玖怜立刻就上前要挡,但杨骛兮笑了下推开了他,“你他妈的发什么吊逼神经?”

    “你自己狗嘴里吐出来什么吊东西记不住了?”瞿令思勾着嘴唇笑,满不在乎的无所谓,和平日里在跟他们这些个好歹也算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同僚们、说混账cao蛋话一样的cao行。

    杨骛兮的眼神一顿,在瞿令思的目光中竟然想起来了。

    那句当时压根就谁也没当回事的话。

    “『他怎么不说话……和死了好几天一样?』”瞿令思重复了杨骛兮那天的话,一边说又笑着一拳轰了过去,“你说这话那天,我就应该直接干你的。”

    “令思哥,别打了,行了啊。”蚀莺有些着急,忙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之贰哥当时也没想……”

    “没想到什么?”瞿令思见到他哑了反而更加咄咄,“没想到自己这张贱嘴惹出祸事?”

    “…………”杨骛兮只是眼睛眯了下,但没说话,也没躲,又硬接了这拳。

    “你过分了!”玖怜一把推开瞿令思,“你少他妈的什么事儿都赖之贰哥!你自己没说过混账话吗?祈……”他说出那个字儿之后又哑了一下,“他会出事谁能想到?谁又会想看到他……”

    “对啊,你们他妈的都没想到,所以你们满意了?他再也说不出话了,爽了?”瞿令思还问他。

    “谁会想他出事!”玖怜也怒了。

    瞿令思再次推开玖怜,上前就揪住杨骛兮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笑,“当然是你的好之贰哥哥。对吧,杨骛兮?你自己清楚,全都是你惹出来的祸端。”

    “怎么死的不是我?”杨骛兮忽然反问一句,跟着笑起来,“你憋了这么多天了,胆子也就这么点了,这句话都不敢说?”

    “对,死的怎么不是你。”瞿令思说。“我就想问这个。”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于一处,复杂地就像远山与岩石,不成逻辑,覆盖着墓碑,回忆,过去的欢声笑语,千疮百孔。

    砰——

    两个人还是被强硬地拉开了。

    五迹将两个人一边一个格开,低声说道,“行了。”他转头看向瞿令思,“这样的混账话我也说过,我跟他说,我们之间最不缺时间的就是他。你要不要连我一起打?”

    瞿令思咬了下嘴唇,把笑容咬地更加明艳欲滴。

    “停手吧。”子墟嘶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主子等下会过来……”

    他顿了一下,“主子才是最伤心的那个。你们,根本无法理解主子的……悲……”可能适时喉中一个深哽,将这个字压进了肚中,“心情。”

    这大概是子墟听起来最有真挚感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刚哭过一样。“算我……请求你们,至少,这段时间,别再给主子惹是生非了。”

    ……

    人一死,就注定要变天了。

    春朝之后,化雪太快了。山河庭的大阵比之前更加暖热,并不打算让寒冷停留在帝都多久,免得让老爷贵人们在阴寒里受了罪。

    和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几天了。其实自从那天昏过去之后,她就有点分不清时间了。眼中所见的外面,都是固定的样子,就像一幕幕定格轮回的画儿。

    除了婢女侍从,没有活人来过。婢女侍从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她也没有开过口。

    倒是今天挺吵的,被吵地不得不睁开眼睛,去寻了噪声的源头,才发现是化雪的水,沿着屋檐滴答滴答敲个不停。

    她难以心安,不得不睁开眼睛,但没曾想,却先看见屈膝坐在窗框上的一个影子。

    和悠下意识心头一紧,但几乎立刻就归于平静。“他……他的头七,是昨天过的么。”

    没得到回答,她更加了然,“你是来杀我的吗?”

    雪也不是今天才开始化的,但就这会才开始吵。那是因为,周遭所有的声音全部都静谧了下去,自然就会凸显这个声音的响亮。

    换句话说,这个院子里,她的附近,不管明里,还是暗里,没有一个人了。

    他也不知道在那坐了多久了,但看起来挺久了吧。外面天亮好久了,但光惨白的厉害,就把他的影子剪地冷森森的。

    但瞿令思听见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少自恋了。”

    她眼睛稍稍眨了下,瞳中也因此有了些波动。“什么。”

    “祈晟给你表白了?”他手臂搭上膝头,仰头靠上窗壁,态度平淡如常。

    她仍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没有吧。”瞿令思说,“他怕是连丁点喜欢的意思都没跟你提过吧?”

    他稍稍侧过脸来,“说真的,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

    “怎么了?你美若天仙还是倾国倾城?你又不是什么大小姐也不是公主,不是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他再次笑出声音。“他可不喜欢你,更对你不沾半点情啊爱的。”

    和悠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被子。

    她清楚,瞿令思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她想说些什么时,就像有东西从眼睛里融化了,把嘴巴给黏的死死的。

    瞿令思的注意力被一滴不起眼的水给吸引了。那是檐下,一滴刚化的雪水。他注视着它的演变,看着它什么时候变得圆润完美,然后被这种自傲充斥全身,不自量力地,想要包容不远处的黎明。

    等着它最什么都不缺的时候,戛然而止地落下,粉身碎骨。

    他突然回答了和悠的问题。“他没有头七。”

    和悠一愣,没听懂,“什……么?”

    瞿令思的视线不知道落在哪去了,也更令她难以捉摸,她就只能感觉到那其中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

    “他没有丧事,又哪来的头七。”他又说。

    和悠的瞳孔猛地放大了下。

    “太子宣布死在春朝节,国丧。”他说,“国丧历月,民丧不发。而且他没有除了星罗代号以外的身份。”

    “………”

    “可他。”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仍像失语,茫然地看着他,“他……”

    “明雅客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瞿令思突然发现,惊天的隐秘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重要,张嘴就能说出来。“倒是有几房王爷赐婚的妾室,不过他到现在都没见过人一面。”

    “………”

    “除了星罗以外,他无亲无故。据说,他从小就跟在王爷身边了,就帮王爷做事,没别的事。”瞿令思继续说道,“王爷要主持太子丧葬,更无暇顾着一个手下的丧礼。你该知道,太子死了,星罗一大堆事儿,连轴转,我从那天到现在也没顾上合眼。”

    他摸了下额头,这会才注意到他手里还夹着织管呢,快烧到手指的那点星火,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晃出了圈亮亮的影。“王爷也不提,祈晟这俩字儿就突然变得烫嘴,谁也不提。就只有子墟说,已经下葬了。所以,他没有丧事,连个草席都没有,哪来的头七。”

    “…………”

    瞿令思这种平静,她这几天的平静,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能把四周都贴地满满当当,把她隔离在一种无风无雨的错觉里。

    但这会,四周静谧地像哪儿扎了个窟窿,就听见风到处灌,她被大风迷了眼,不睁开不去看,就当个睁眼瞎,无法从他平淡的话揪到什么重点,就空空地落不到底儿,也说不出话。“我……”

    瞿令思显然不管她想说什么,他也并不在乎。

    “我欠了祈晟挺大一笔钱。”

    “他说,让我以后还他。”

    他抬起手来想弹个烟灰,檐下那滴果然圆满的雪水,自顾自地落了下来,结果好死不死把他的烟给灭了。

    “这个傻逼。”

    瞿令思突然骂了一句,把烟捏碎了,转过头看向和悠。

    他天不亮的时候,就来了,把这院里的人不是遣走,就是打昏了,连只虫子都碾死了,这个院子四周方圆两里地里,都没有活人了。不管他来之前打算做什么,都会万无一失。

    但他一直也没看她,也没做什么,就坐在窗户上。现在,是他今天第一次,转过头来直面和悠。

    “所以是的,他没头七。还有,对了……和悠。”

    “他没有以后,也没有未来了。他把那些,都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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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一安慰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