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啊书屋 - 言情小说 - 权臣本纪在线阅读 -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0

    终归又在一处了。

他上前不由握住太傅一只露于被褥的手,甚至能察觉出太傅手心的茧,那定是当年征战沙场所留……成去非见英奴面有戚戚色,便俯身轻声道:

“父亲,今上来看您了。”

榻上人似乎有了些反应,英奴目不转睛盯着,只见成若敖缓缓睁了眼,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却也只有这么一瞬,他还不曾看清太傅目光的落脚点,那双目便如同古老的城门,腐朽,沉重,到处都是破败之相,再度吱呀吱呀闭合了。

英奴一颗心彻底沉到深渊里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来这一趟,尚可活在自欺欺人的虚幻希冀里——太傅江左巨柱,不过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待最后时刻,定一跃而出,保君王社稷!

他徐徐起了身,不着一言朝外走,成去非则默默跟出来,头顶一轮明月,皎皎可爱,东风吹得满院子花香翻涌,同这如水的月光一起浸润着两人。

“父亲的情况,今上都看见了,臣从一早就不曾隐瞒半分。”成去非说的委婉,英奴却情愿他从一开始哪怕是欺君罔上,也不肯听这坦诚之言。

既然太傅几无希望,那么成去非呢?英奴侧眸看着他:“你……”剩下的话突然无从开口,眼中不觉漫上一丝颓然,成去非的眼中则有深深月色:

“臣唯有等而已。”

只此一句,英奴心底顿起涟漪,意味深长望着成去非,半日才道:“朕看一眼公主再走。”

他本无此打算的,不知为何,毫无预兆便自口中而出,许是因这夜暖花香,许是因为这溶溶月色,让人不由念及旧情,尽管,此刻本该无暇他顾。

第48章

到了樵风园,借着月色,英奴略略看了看四下,这园子名好,典型世家之风,不过布置却眼熟,精舍一般,可见殿下还是别来无恙。

待再近些,心底才陡然直跳,一时脚底生根动弹不得,他其实许久许久都不曾再想到那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子,最初某一刻甜如蜜醴的感觉只剩渺远的记忆。

成去非自觉不便在场,瞧了瞧那亮着的窗子,低首道:“臣在外头恭候。”说罢退了出去。

园子似乎一下就空了下来,凤尾森森,春风一过,宛若阵阵涛声。英奴敛衣拾级而上,于半掩的窗子前无声立定,虫声新透绿纱窗,这个角度,朦胧似梦。

他一眼便瞧见了琬宁,如瓷如玉的一双手,缓缓在砚池里打磨,沉水的香气丝丝缕缕散开。一股泫然欲泣的温柔便不可抑制地在英奴胸口漾开,她微微抬首,似是朝窗前无意一瞥,他于是再次望见了那双眼睛。

剪剪秋瞳里的哀愁,原一直匍匐在他骨中,尽管隔着一层纱,并不能看得清,却仍教他顷刻间便掉入伤郁的渊薮。

等琬宁起了身,他才发觉她身量长了许多,心底不由默念一句:meimei,你长高了……

毫无预兆冒出的寻常家话,既无往昔的戏谑挑弄,也无多少刻意深情,年华倒转,好似她是他久别重逢的故人,眼下,唯有这句话要说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松弛下来,目光复归平静,默默折身下了台阶,一步步朝外头走去。

成去非本在榆树下来回踱着小步,见他一身月色缓缓而出,快步迎了上去见礼,英奴浮起一丝淡笑:

“殿下一切如旧,朕便安心了。”

君臣两人相视一眼,成去非随即垂首回避:“今上应尽早回宫,臣亲自送您回去。”

这是怕半路有人害自己么?英奴自嘲笑笑:“那倒不必,这戏得体体面面落幕,否则也不会相安无事至此了。你担心不过,安排两个稳妥人给朕便好,朕听闻你府上那些家丁有几个深藏不露的,回头朕看了好,要走护身也不是没可能。”

玩笑开得半真半假,多少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说起这事,年岁久远,先帝年轻时微服于民间,不意路遇疯牛,眼见撞上身来,半途忽跳出一人来,硬生生扯着那牛角一把降服住,先帝见这人敏捷,问了姓名,方知是成家下人而已。

“今上过誉,不过有几个比他人壮实些。”成去非斟酌一番,唤来赵器,交代清楚,让他们到府前去候着,才叩拜于地:“臣不敢拂圣意,臣替父亲谢圣恩。”

英奴略一伸手,示意他起身,成去非刚直起了身子,就迎上他劈头盖脸好一句直白的问话:

“朕能信你么?”

这般逼视,仿佛淬火的剑光,他罕有这么锋利的时刻,成去非目光却静如夜,无风无浪,无波无澜,声音里也毫无起伏:

“今上信与不信,成去非都是您的臣子。”

聪明人回话,不点明不道破,偏又是死忠的机锋,让人挑不出错,也安不了心,英奴不纠结于此,仍说:

“朕问的不是这个。”

忠君事君,英奴从来看得悲观,王业自先帝始便不稳,他离权力的漩涡不远不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事实则是,谁都不是傻子。终先帝一朝,大将军权势渐重,却勉强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如今,大将军一枝独秀,英奴知道他的皇叔注定要往乱臣贼子的路上走,不过,成王败寇,待一切成定局,世家们纷纷倒戈,重新站队,也是人心难测。

他不指望乌衣巷有韩伊的骨气,但求他们也好歹拿出点名臣的模样,身为人臣总该做点什么,也不至于让人太过心寒。

想到这,英奴只觉心底如同一条冰封的河,底下偏又暗涌汩汩暖流。见成去非微微欠身,似想好了对词,便先截断了:

“朕近日读,颇有所得,那些王公贵臣倒在其次,反而是一些市井小人让人有触于心。”

成去非听他忽提起这茬,大致猜出下面话风往哪引,遂垂首道:“臣愿听今上细言。”

英奴笑了笑:“里人物众多,有商君吴起富国强兵之策,有张仪苏秦经天纬地之才,有白起孙膑决胜千里之功,有田单信陵尽挽狂澜之力,可朕却独爱豫让其人,你可知为何?”

刺客列传的故事,但凡读过些书的,恐怕无人不知,先秦古风已成绝响,同当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成去非知道此刻不是守拙藏愚的时候,便回了话:

“今上同太史公可谓神交,太史公记刺客列传,褒贬自在其中。人活于世,最看重的莫过于才、谋、功、力,可这些只在一时,而豫让的忠义肝胆,却泽被后世,即便千百年过去,后人读史依旧为其动容,让今上念念不忘的,恐怕就是这了。”

君臣应是第一次这般推心置腹,英奴问的出,成去非答得准,无半分含糊敷衍。

“朕不是逼你做豫让,只是朕一直拿你父子当国士……”英奴的言外之意已经一目了然,这摆明了是要成家只能“君以国士遇臣,臣以国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