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啊书屋 - 言情小说 - 【BG中长篇】阳和启蛰时在线阅读 - 第八章 不尽言

第八章 不尽言

    “陛下与煦华太子感情深厚,这,臣是知道的。”

    “当得知还是公主的陛下与朝国太子婚约将至,臣便结束了游学,自邑丘盟国赶赴回京。只是臣到皇都之日,陛下婚嫁的车辇已经启程,未能相送,实在遗憾。”

    ……

    “臣本想此后尽心辅佐煦华太子,助太子殿下成为扈阳新一代明主,但,天不遂人愿——身体向来强健的太子殿下竟一天天病重了,御医对病因缄口不言,而恰逢这个节骨眼儿,先帝也陷入了昏迷,彻底不省人事。”

    “皇家之事,臣本不该擅自窥探,可这事实在疑点重重。”

    “在祖父与一众老臣稳定朝心时,臣动用人脉,盘查皇城内近几个月的人员流动。可说实话,实在没什么特别,伺候煦华太子的还是跟随多年的老仆,饮食用物之类也都安全无害。”

    ……

    “煦华太子已回天乏术,正在臣等一筹莫展之际,那嫌犯突地显露了端倪——负责在天禄殿端茶的一名老宫仆竟要告老返乡,请辞的理由是他因灾祸而流离在邑丘盟国的亲人寻来,求殿下务必成全。”

    “老宫仆请辞,在扈阳皇城也是寻常之事。可偏臣游学于诸国,对各地往事稍有了解,因此,在无意间,发觉那老宫仆所说的灾祸时间与实际不符。”

    ……

    “那老宫仆出了皇都也向着邑丘盟国走去,可临近了,他忽地南下,直奔朝国而去。臣于朝国也有相识之人,便请友人设了一局,从那老宫仆口中套了些消息。”

    “那老宫仆说,煦华太子不知何故,中毒已久,但症状不显,须得定期服一赤色药丸来缓减毒性。早年间,他将此消息知会朝国宫中,又得着指示,利用端茶送水的便利,偶得盛放赤色药丸的绢布。他将绢布通过一些法子夹送到宫外,而后在漫长等待后,终于等到一小盒的药粉,说让他伺机而动,必能搅得扈阳大乱。”

    “臣本想让友人扣下那宫仆,但无奈不知何事触动了他的警觉,使他跑了……幸好还有他慌乱逃走时留下的少量药粉与只言片语的线索,臣另请邑丘盟国精通药理的友人相看,最终明白当日煦华太子所中之毒乃是‘沙狐胆’少了一味药材的效果。”

    “陛下登基已有月余,以陛下的聪明才智想必已然将臣所述的脉络探查了大概,陛下方才神色激动,想必也是知晓了煦华太子所中之毒……这赤色药丸乃是臣友人所做,虽不知与煦华太子昔日所服是否一致,但也是能够缓减‘沙狐胆’毒性的,而今将此献于陛下,是臣与友人对陛下的敬意,也是对煦华太子的缅怀。”

    ……

    全无方才的情绪波动,现今在御花园内,荀云尧已请安离去,只留昭景女帝于石凳上一人独坐。

    装有红丸的小巧药盒被夏煦阳捏在手中死死攥住,双目微闭间,她再次感受到卷着馥郁香气的秋风,只是此刻的秋风,凉寒得有些早了。

    说实话,荀云尧查出很多东西,他的洞察力与人脉绝对是朝中官员的一流水平,但他有些事从根源上就想错了,比如,中毒的不止煦华太子一人。

    在荀云尧的视角里,理应是自己远嫁,煦华太子主持大局,而后被朝国细作以药粉引发旧疾。他无法阻止煦华太子的离逝,便想引着自己成为扈阳国的君主,但荀太傅对他并不是全然支持,这才一昧地想要给自己立个皇夫。

    夏煦阳回想起方才荀云尧与自己对视的目光,是那般的压抑且深沉,她无从得知这三年来荀云尧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晓得他结识了怎样的人物,只是隐隐觉得他变了许多,可要说变在哪儿,她也说不上来。

    兰舟……

    当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浮现在脑海时,夏煦阳闭着双目掐了掐眉心。

    单提这个名字,也不怪她没有印象,邑丘与朝国、扈阳国皆不同,它是一个由西域诸多城池与部落联合而成的松散盟国,故而送往襟契书院的是形形色色的少主们,但夏煦阳很肯定,这个兰舟一定不是她或她兄长的同窗。

    精通药理的邑丘少主夏煦阳也认识一个,那是陂六汗部落的达蓝齐,达蓝齐自然曾受夏煦阳所托查验过赤色药丸,但她并不能断定那粒红丸是何毒的解药……

    夏煦阳本揉着眉心的双指突地停了下来,蓦地睁开的眸中满是冷冽,她突然意识到一件极为不悦的事。

    乌洛兰城池,邑丘北境。

    想到曾在书中了解过的邑丘大致布局,坐在石凳上的人起了身,她踱步走到花树旁,负手而立,手中仍紧攥着药盒,她的目光盯向开得艳丽的花朵,思绪逐渐飘向远方。

    她与兄长中毒,乃是皇室隐秘,知情人甚少,她与兄长也曾向外探求过解药,但多年下来,皆是无功而返。

    夏煦阳很好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乌洛兰城池少主,怎有这样的本事?

    若他精通药理到这种地步,自己又怎会不知呢?

    除非他本就是这种毒药的研制者,即便不是他本人所为,也与乌洛兰城脱不了干系……

    荀云尧。

    文雅孤傲的浅笑面庞忽地闪现在脑海里,夏煦阳心下一沉,攥着药盒的手又紧了几分,她有一种很不好的猜想,甚至因为那猜想太过阴暗,让她干咽了下口水。

    若说,他一早便知晓毒药的解法,只是为了让自己上位,而有意将兄长耗死在病榻上呢……

    不!不会!

    夏煦阳甩了甩脑袋,她面上浮现一丝苦笑,她暗道自己真是做了皇帝没多久,就如此自以为是,荀云尧大可在兄长那里一展抱负,何必扶持自己这种暴戾的君主。

    “乌洛兰的老城主已病重多年,现下全凭兰舟处理政务,而他托臣向陛下表露交好之意……陛下对其动机不必起疑,是臣在邑丘游历时,对他献有计策,助他夺了乌洛兰城少主之位。”

    夏煦阳低头看向矮丛中的团菊,那饱满充盈的绣球状花朵在风中点点摇摇,让她不禁想起荀云尧说这些话时低垂的目光,以及他修长墨眉间的那粒浅痣——自己一定是被勾引着多看了几眼,不然怎会如此念念不忘。

    啧,色迷心窍。

    夏煦阳在心里唾骂了自己几句,她仰起头,视线转向明净的穹顶,而后再度沉默。

    “陛下在想什么?”

    突兀响起的嗓音,不同于方才浮现于脑海之人略有慵意的自信,而是清冷如泉的利落干净。

    夏煦阳没有回头,她知晓过来的人是祁鸿尘,她还在望着远处,以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回复道。

    “方才与辛、卢两位老臣交谈时,朝国来了密函。”

    “朝国……是太子商瑾?他再度控制了局势?”

    祁鸿尘站在夏煦阳身旁,皱起眉头思索着,他也曾陪着还是昭景公主的煦阳潜在朝国,以他对朝国现任君王的观察,商瑾不该如此快就颠覆了朝国君王的多年谋划,除非,商瑾真是这般的惊才绝艳,处理政局手段了得。

    “不知,但依他现今只是书信相通而非兵戈相见来看,朝国应该还是一团乱麻。”

    “他……是想与陛下重修旧好?”

    祁鸿尘犹豫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在对煦阳的心思上,他倒是能对那位朝国太子有几分理解。

    “啊,是啊,商瑾以夫君的名义要求孤回去,还说任凭孤选谁做扈阳君主都行,他会维持朝国与扈阳的贸易往来,且不会侵占扈阳一草一木,只要孤回去。”

    夏煦阳收了收目光,语气上却无波澜。

    “那陛下——”祁鸿尘追问道。

    “阿尘,你在不安。”

    听到这声本该在耳鬓厮磨时才会有的称呼,祁鸿尘自胸腔内传来一瞬的闷痛,他很了解他的心上人,她的心软了,她在用平静掩饰内心的激荡。

    “陛下,”祁鸿尘顿了一下,他的目光紧盯着身旁人白皙清丽的侧脸,缓缓说道,“鸿尘只是想知道,对他,您是愧疚,还是遗憾?”

    半刻钟还是一盏茶,又或者只是一须臾?

    具体过了多久祁鸿尘并不想细究,他只知道这短暂的沉默如此漫长,漫长到他心中难以掩抑的酸涩升起。

    “孤非良人,你若是记恨孤,便恨吧,”夏煦阳终究打破了沉默,她既然与祁鸿尘约定了坦诚以待,便不会说些粉饰太平的虚言假语,“但孤向你保证,孤不会顺商瑾的意回朝国去。”

    “陛下是君主,鸿尘怎能奢求您的目光只注视我一人?您能留在扈阳,是扈阳的福气,也是鸿尘的福气。”

    祁鸿尘苦笑着,他抬起手为玄金身影拂下肩头上的落花,轻柔又克制。

    夏煦阳察觉到肩上的动静,她转头看向身边人,他仍旧是诚挚坚定的目光,只是眸中,多了几分将要掉落的破碎。

    “孤许你随时离开的自由,孤可为你赐——”

    “陛下莫要再提,”祁鸿尘打断了夏煦阳带有歉意的言语,苦笑仍在面上,眸中却满是深情,“臣此刻,甘之如饴。”

    又是短暂沉默,夏煦阳叹了口气,转回头不再与祁鸿尘对视。

    “朝国与兄长离世一事脱不了干系,孤与他有一道不可弥补的鸿沟……只是,扈阳早现颓势,现今更是百废待兴,孤尚不能对朝国太过强硬,得为扈阳留下积攒国力的时间。”

    “鸿尘说过,祁家永远是您的利刃。”

    听罢祁鸿尘话语中依旧的真诚,夏煦阳咬着下唇挑了挑眉,她深吸了口气,目光仍流离在花丛间。

    “嗯……说到此事,方才云尧与孤交谈时,曾提议内外军队轮防一事,他说你本就少年将军,又有沙场历练的经验,正好趁着此次平定各地匪乱的机会,摸清各处军兵实力,也便于加强边防,毕竟对朝国,还是先未雨绸缪来得好。”

    “嗯?”祁鸿尘一怔,“他的提议?”

    “是啊,怎么,你很意外?”

    秋风再次卷起,纷飞的花瓣带着馥郁的香气缠绕在二人之间,夏煦阳转过身来,她打量着身边人,一丝狡黠闪现于她的眸中。

    “嘶……现在想来,上次提到他时,你的反应也是格外的大,明明是少年知交,你们之间的气氛怎么不太对劲呢?”

    记忆突地被拽回到那夜的黏腻,祁鸿尘本凝重的神色也放松下来,他的视线试探着自夏煦阳的发髻滑到脖颈间。

    “哈,不太对劲吗……”

    祁鸿尘那双清澈的眸子第一次染上复杂,他这副不愿明说的模样引得夏煦阳歪了歪头,相似的对话似乎在不久前才发生过,但显然,这一次的回答也是沉默。

    “我与他总归是有一番较量的,但陛下可不要偏袒他,不然鸿尘是会伤心的。”

    “好好好,”简直像是撒娇的语气逗得夏煦阳笑出声来,她突然有些恍惚,自从登基后,她很难有这样轻松的谈话氛围,“孤答应你,你俩当着孤的面较量时,孤一定不偏袒他,偏袒你,行了吧?”

    “自然是好。”

    花香阵阵,笑意盈盈,远处候着的宫仆瞧见二人对视模样都松了松心神,他们私下也偷偷嘀咕过,明明陛下那样青睐祁小将军,为何就是不肯将其立为皇夫?有人说是祁小将军另有婚事,还有人说是荀太傅那边为自己孙儿施压,各说纷纭,却没人敢说自己猜准了昭景陛下的心思。

    不过,对他们做下人的来说,陛下怎样做可以,他们可不会像朝中的那些老臣可劲嚼着舌根子。

    “说起来,这个,”夏煦阳像是想起什么,语调都上扬了几分,她抬起手,向祁鸿尘递出精巧的盒子,“云尧追查到这枚药丸了,不过他获得的线索有限。”

    祁鸿尘接过药盒仔细端详了几眼,随后不解地看向夏煦阳。

    “这枚药丸与真品相差无几,他何时还精通了药理?啊……想必是他游历时遇到的奇人吧?之前他与我私谈时,也曾讲过要往朝国多派些身怀绝技的细作。”

    “哦?你俩竟还讨论这些?”

    夏煦阳有些意外,不过她并不会质疑他二人的动机,毕竟现今朝中,自己值得托付的亲信,他俩是排在前列的。

    “罢了,这些事也急不得,现在首要的还是匪乱问题,孤不想百姓们在孤的统治下连安生日子都过不上。”

    “臣明白,臣已制定了几条巡剿线路,还请陛下移驾天禄殿,臣在舆图上好为陛下详尽比较。”

    “嗯。”

    交谈声随着二人走出了御花园,秋风仍在原地卷绞花叶挥散的香气,红豆杉伫立在不远处,继续它的沉默与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