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流水账(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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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最开始认知到死,也许从遥远的传闻开始,也许从身边人的死开始,也许生下来就知道死。不论如何,自从认知到死的一瞬间,人就会把死与身边每一个人——包括自己——联系在一起。这是人的天性。 坂本龙马是个懦弱的男人。这世上对坂本龙马这个男人的评价不会比这句更深刻、更真实,因为这是我作为坂本龙马的哥哥一生中从未向别人吐露过的秘密。当然,并非说我独占了他懦弱的那一部分,与他相处过的人,也许多多少少都会触及他这方面的特质。不过我不容许任何人吐露这个秘密,正如我从未严正的如此评价过他,即便是大主公,如果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也一定会拔刀向他斩去。事实上不会有人这么说,甚至不会有人这么想,这只是我为了弥补自己没能保护好坂本龙马所营造的幻觉般的责任感——我私人的臆想罢了。 小时候的龙马,完全看不出他是做大事的人。什么都学不会,一遇到事就知道哭,鼻涕抹得到处都是,就连我和父亲时常看到他这幅样子,也觉得这孩子是不是缺根筋。只有乙女觉得他将来一定非同一般。后来回想起那段时间,我时常感到女人较男人有更敏锐的嗅觉,能嗅到人群中与众不同的时代之前的味道,不过年少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这样说未免太过偏袒龙马。 不过,我对龙马的爱绝不会比乙女对他的爱少,只是我不觉得他会成为改变世界的英雄人物而已。 龙马哭,我见过好多次,想必见过他哭的人不在少数,不管是儿时还是成年之后,说好听点他是个感性的人,说难听点他没有作为武士的矜持——不知为何,我总觉着他不稀罕「武士」这两个字,我也曾经就这个话题质问过他,言辞少有的激烈,他一个劲的抹眼泪,却什么话都不说。龙马,说点什么,只要你说,即便我无法像乙女一样懂你。 院中,树叶随风而动,也许是我俩都沉默的缘故,时至今日我都能回忆起那天院落中摇曳的树影。 母亲死时,龙马陪在她身边,直到遗体收拾干净,我才敢面对这个事实。那时候还很小的龙马跪坐在我的身边,安静地看着母亲的脸。我单看平整的被褥,便觉得眼前的人形是什么?那不是我的母亲,死占据了那座躯体,如山一般将母亲的面容压得怪异。在此之前母亲因为疾病吃了很多苦,理智在耳边对我低语,她解脱了,然而我什么都感受不到,死的山震慑了我——死就是死,不是睡着,也不是去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母亲了。 脸颊发烫,冰冷的眼泪在那种温度下变得异常明显。我扭头看向龙马,他只是沉默、沉默。 龙马,你为什么不哭呢?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弟弟消失了,坐在我旁边的人是坂本龙马——那是有别于我弟弟的另一个人。那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任何人都会死,父亲会死,我会死,龙马也会死。仅仅如此我便勒住思维的缰绳,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人有意识的自己对自己说:「不要再想这件事」。 不过,后来龙马还是什么都学不会,一遇到事就知道哭,鼻涕抹得到处都是。直到有一天,我在读书时听到屋后有微弱的类似于小猫喵喵的声音,我蹑手蹑脚的前去查看,发现是龙马蹲在篱笆边一个人小声的哭。原来声音这么小吗?这是我的第一想法。这么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因为坂本龙马是我的弟弟啊。我看着他哭的乱七八糟的脸,悄悄地走开了。 龙马第一次离开土佐去江户时,我内心其实没什么感受,这样说未免显得我无情,不过事实如此。龙马去到哪也是坂本龙马,我的弟弟又能有什么改变呢?龙马,去千叶道场可要认真练习剑道,不要耍无赖,遇事就哭,你其实比别人更明白这世间的道理不是吗?我希望你成为剑术大师,可这点就算做不到也可以,重要的是要认真,懂吗?吊儿郎当的男人会让人看不起。我还记得我这样对离家的龙马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用「武士」来勉励这个弟弟了。龙马笑着点头,那两年里我反复回忆那个笑容,那是认真的意思吗? 龙马绝不会拘泥于剑道,他还有大事要做。乙女对大家这样说,她说这些话时,比我和父亲、比男人讲话更坚定。我不知道她对龙马的信心从何而来,事实上我也对龙马有足够的自信,然而与乙女又有所不同——听到这样的话,我心中只有空落落的烦躁。 父亲的身体变差了。龙马要回来了。 龙马说要带大家去海边。我感到不明白,为什么要带大家看土佐的海?那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东西,以后也会长此以往的呆在那里,可是龙马看起来真的很想去,父亲也很开心。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可以吗?海边风很盛啊。我有些微妙的怀疑,父亲立马看穿了我。 「权平啊,大家一起看海,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喔。」 父亲的面庞很慈祥,他是个硬气的武士,也许是身体的虚弱,让他近来越发柔和了。龙马回来后,说了很多关于黑船的事,他说自己偷偷溜到海边,亲眼见到了那座庞然巨物。我看他画那些奇怪的画,不停比划黑船是怎样的怪物,心想龙马,我的弟弟,你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你被那刀剑无法对付的怪物蛊惑了吗?我凝视着海边龙马的身影,努力勾勒出他在道场挥舞竹刀的样子,那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场景。海浪翻出白沫,我想到这片海的神,神在哪?自古以来凝视这这片土地的双眼隐藏在哪?在海雾背后吗?在天的尽头吗?龙马,你发现了吗?其实哥哥我都无所谓,不管是刀剑还是环球旅行。 啊,不过,现在的龙马只想带大家去土佐的海边——或许是这样。 父亲坐在大石上,龙马在沙滩上胡乱涂画,不得不说他画画真的差劲,不管是黑船还是大清、印度、埃及、欧洲、美利坚。乙女很高兴,我想或许她说的没错,龙马确实会干不一般的事。海风扑面,我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看到远处兴奋的龙马,海浪在他身后拍打。 年龄上,我较龙马大上许多。我无端想到。龙马是卷发,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坂本家。龙马又走了。 人长大后,面对别离有另外的方式。龙马走后几日的一个下午,屋里光线很差,书上蝇头小字看得我眼晕。我走到门口,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花了好一段时间适应,揉捏着太阳xue看向空旷的院落,我意识到爱哭的龙马不在那——没有隐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龙马走时,郑重的向我请辞,我看着他卷卷的头发,竟然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已故的母亲幸怀着龙马时,曾梦到云龙腾飞,生下来的婴儿背后果真有一小片卷毛,这便是龙马名字的由来。龙马总不愿意洗澡,这是自他小时候就有的坏毛病,然而直到今天,在我自树荫之间抬头看向土佐的天空时,我才意识到龙马不愿意的点不是洗澡,而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背后的卷毛!就在那一刻,人在远古时被自然训练出的直感击中了我,龙马他……! 院落中寂静无声。 预感不日便远去了。生活日复一日的继续着,土佐的海浪拍打在梦中,带走了天的悄声预言,带走了寂寞和恐惧,带走了龙马画在海滩的画。 两年后,龙马获得了北辰一刀流兵法目录。信被摊开在地上,我、乙女、妻子千野,女儿春猪,我们围坐在那张纸前,无不为龙马感到高兴。我看着龙马的字,想着我脑海中所有龙马的形象,从小时候的鼻涕虫到现在的剑客——真是不体面,不知不觉我已经笑容满面了。 龙马,你变得了不得了啊。要不要就这样在城下开一家武馆呢?当个剑术老师,收些学生。对了,你还没有娶媳妇…… 人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时间停止。 「龙马。」 吃饭时,龙马坐在我的左手边。 「权平哥。」龙马停下吃饭的动作看向我,我意识到他在模仿我的语气,不由得觉得好笑,接下来的话完全说不出口了。 「权平哥怎么啦?」龙马追问。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娶妻。」 龙马这个人看起来粗枝大叶,事实上很懂言语的妙处,一般人和他对话总会被他带跑,无论开始的目的是什么,龙马总能让人顺着他的心思往下说。这似乎是他的天赋,简而言之就是善于引动人心。只是我这句话也不容小觑,每当我提起这个话题,龙马总会支支吾吾,用难以听清的声音嘟囔些什么。这也算是我的王牌了。 其实我想问他关于土佐勤王党的事。同乡的武市先生去了趟江户,不仅带回了他藩见闻,更把天下风云带回了土佐。并非是我自夸,这是商人的眼光,武市未来要做的事可能会改变整个土佐——不,不如说整个日本都可能走上无法预料的道路。龙马在海滩上所绘的遥远的国度仍驻留在我的脑海中,龙马,你要追随武市半平太吗?大丈夫生于世间,就该闯出一番事业……是这样吗,龙马? 「权平哥。」 晚上,我就要回房睡觉时,龙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龙马。」我模仿他的语气。 「哈哈,权平哥,这招对我可不管用。」龙马笑了,却没有进屋——我也没有拉开门。 我们沉默,沉默如同多年前我就「武士」的话题质问他时的沉默。烛火跳动之间,我想到两百多年前的战国乱世,上士和下士如同两条纠缠的血管,自死去的巨人的身体中游出。龙马,权平哥需要一个回答。 「我与武市先生不一样。或是说,我与天下攘夷志士都有所不同,天下有我这样的观念,恐怕除我之外再无二人。有时我感到自己很是孤独,深夜独处,我总想将自己的想法大声喊出,或是写满整个屋子,可我最后什么没做。我心中有一团火,它被埋藏在尘世中,还未完全烧起。只是,权平哥,我一定会做出改变这世间的大事。尽管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 龙马离开了。我独自坐在屋中,凝视着蜡烛的火苗。海浪在夜幕尽头翻滚,我吸入一口土佐的空气,又长长将它们吐出。 龙马,你要变成龙吗。 终于到了那一天。 龙马死后,我反复回忆那一天发生了什么,然而除了龙马,我的弟弟,我什么都记不起来。那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天。早饭时,不知怎么的说起了同乡的泽村惣之丞脱藩一事,龙马放下了碗筷,我抬头扫视每一个人,发现大家都在盯着龙马。 「脱藩,我不觉得是错事。」 饭后,我没收了龙马的刀。 「权平哥。」龙马按住我的手。 「龙马。」 龙马愣住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是什么表情。我害怕死亡,但从不惧怕自己的死,每一个注视着龙马的人都是如此,我没收他的刀,只是因为…… 我知道这样拦不住龙马。 龙马走的前一夜,我背对妻子躺着,第一次感到泪水是如此难以克制,我知道龙马要走了,对此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想到母亲和父亲的死,想到此时此刻院中沉默的月光。龙马,我想与你告别,可只要我见到你,就会拼命阻止你。你会成为大人物,和剑客不同,也许会成为死后一百年也有人记得的大人物。我明白很多事,懂得很多道理,可我还是不知道,今天你走,我和你究竟是生离还是死别。大人和小孩对离别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不,是大人懂得逃避,痛苦的事不去想不去看就好了。可是龙马总是小孩一样。终于在这样一天,我必须要和小孩道别。 龙马,你真是懦弱,竟不和大家说一声就走。这或许是跟我学的。对不起,父亲,我可能比龙马更胆小。 第二天,春猪去叫龙马吃早饭,楼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文久二年到庆应三年,我对龙马所知或许不如他任何一位同志,想来后世传颂他的故事,多半也会集中在这段时间。那段时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多事,尤其长州与萨摩,风声传到土佐,偶尔我和乙女也会收到龙马的信,每到那个时候,乙女就会将信纸放在朝阳处,我们全家围坐在旁边阅读,就像龙马在江户时一样。除了龙马,有很多年轻人也在那之后脱藩了,听说大主公愈发饮酒不断,世间会变得如何?龙马脱藩后不久,脱藩之罪竟被赦免了。他与我写信,告诉我暂时无法回到土佐。龙马,你捏准权平哥会准你继续在外面闯荡了吧。我边看信边笑,喜悦不亚于知道龙马取得了兵法目录。当然,这喜悦并不完全出于龙马被免罪,这一点我想龙马也会知道——他实在会利用人情。在那之后,土佐勤王党倒了,武市先生切腹,乙女常常去看望富子。每当她回到家,我们二人对视时,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们都在担心龙马。 「乙女。」一日,我对乙女说:「龙马曾对我说过,他与武市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乙女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明白,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都不需要答案,或是说我们已经有了答案。 萨州和长州缔结了同盟关系。 龙马似乎结婚了。我惊讶又惊喜,弟弟成家了!对方是安政大狱遇难的京都医师的女儿,名叫阿龙,性格很要强,龙马在寺田屋险些被杀,有她报信才捡回一条命——听说还会用枪!我看信看的有些发懵,过去我绝不会想象龙马会娶这样一个妻子,毕竟有他的青梅竹马加尾和千叶道场的大小姐佐那子在前……龙马,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子啊。不光是我,母亲和妻子也稍微觉得不可思议,乙女倒是接受良好,这样想来,龙马最亲她不是没有理由的。 会用枪啊。 我想象着据说是美女的阿龙的样子。阿龙,你是龙马的妻子了,龙马时常会做出一些超人认知的事情,且他非心机的行事,而总是出于自然的想法,这样的人,即便准备万全的保护他,也免不了出些疏漏。阿龙,我不会很懂你,像我并不很懂乙女,但作为龙马的妻子,可以请你稍微照顾下龙马吗?连带着我们这些不能在他身边的人的份。 哈哈,我在想些什么呢。 龙马死后,世间的喧嚣并没有停止。 第一次见到阿龙,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仅像乙女,也像我。关于龙马的死,我总觉得像一场梦,人的想象基于日常生活的经验,当我听说龙马身中数刀死在池田屋,我的大脑就像生锈了一样,什么也想不到。乙女对此的反应,我基本忘掉了,那个时候我只能感受到自己在正常呼吸,身体健康,一切都好。 龙马回到土佐劝说大主公,他向我们解释了很多关于大政奉还的事情,那时候他不停重复一个词,「日本人」,我依然记得他说那个词时眼睛里闪烁的东西,一些关于已经不在的人和不知道会怎样的未来的东西。 「龙马,大政奉还之后呢?日本会变成什么样?」 龙马说,他要坐蒸汽船环游世界,带上我们和阿龙,还有海援队的人。 「干点世界海援队嘛!①」他笑着说。 龙马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流了很多血,可能会很疼。 我想象不出来。 我和阿龙的交流很少。有一天,我想着无论如何要和她说些什么,那时候她坐在廊边,看着院落中的树影。我走到她旁边,开口道:「龙马……」 她看向我。 那瞬间我明白了,我和这个女人正彼此深刻的憎恨着对方。那之后不久,阿龙离开了坂本家。 身体上的不适日渐增加,我从没表现出来,但凡人的死②就是这样到来的。近些日子,我时常梦到土佐的夜晚的海,仅仅是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坐在海边的大石上,如同多年前的父亲。深夜的海如同墨汁,海浪翻涌,在我眼中化作阳光下信纸上的字。龙马的名字在我嘴边,我却发不出声音。为何我总做这样空无一物的梦?我向神发问,然而神不在这。我想拔刀斩向海浪,刀也不在手中。原来如此,龙马,原来你知道啊,哥哥我不在意刀剑还是黑船,所以我在没有刀剑和黑船的世界也可以活下去。于是你就这么把我、我们这些人丢在人世间。 于是夜晚的我日复一日凝视着这亘古不变的海浪。 大清、印度、埃及、欧洲、美利坚。 环球旅行。 蒸汽船。 天蒙蒙亮时,我借着海尽头的光辉,看到了一艘船。 「龙马。」 ①摘自百度百科 ②田中芳树,英雄不会自然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