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我不配吗？
六十二、我不配吗？
梓曼卿的父母在国内其它城市的工作开始了，他们终于走了。 陆斐然又回到了和施梁娴合住的地方。 自从上次的矛盾之后，施梁娴像突然转性了，竟然不像以前那样随便无视陆斐然的消息了。 虽然这样很好，但陆斐然隐隐感觉有些诡异。 现在像从一个极端转向了另一个极端。比如有天陆斐然只是随便问了下一些毫不紧急的家务事，施梁娴几个小时没回复，再回复的时候竟然配了一张头发被淋湿的自拍： “我刚刚不是不回你消息哦，我在外面很忙。而且下雨了！给你看，我都忙到淋雨了！” 于是陆斐然连忙说根本不急晚点回根本不要紧。 这样几次，她甚至有点吓到了。她可从没有要求朋友即时即刻回复不重要的信息，更没有要别人拍淋雨照证明确实没空。施梁娴这种样子，搞得她压力又很大。 别人不回她，她觉得是别人认为她很烦；别人夸张郑重地回她，她又认为这样自己确实麻烦到别人了。 以前和顾芊仪谈恋爱的时候，她就经常上网搜索，上面说，如果伴侣开始对自己厌烦，可能是自己太窒息，所以应该更“独立”，主动减少对伴侣的需求。 于是她那时候就很努力地压抑自己的需求。 和他人相处，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她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别人和自己相处，也不容易。 施梁娴会这么夸张，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太窒息了。 所以从今往后，还是更少要求别人比较好。 自从爱装仙气飘飘的老男人詹玉轩奉子成婚了个年轻的小妻子，陆斐然就一直很担心任凯丽。 但即便如此，她一点也不敢在任凯丽面前提起这件事，她非常想安慰她，倾听她的悲伤，却害怕自己的关心会戳到别人痛处。 于是她只是时不时关注任凯丽动态，有时发给对方一些好玩的东西，想逗对方开心一点。 直到最近有一天，任凯丽主动说起这件事，陆斐然才终于敢表达了一直以来的担忧和关切。 “哎呀你直接问我好了。不用小心翼翼害怕惹我难过。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感觉暖暖的。” 陆斐然松了一口气，她好高兴，可以直接关心朋友了。更让她开心的，是任凯丽并没有一直消沉下去，而是很快放下了这件事，决定来A市创业，开始新生活。 “多年真心，都喂了狗……可是再也不值得为他伤心。工作那么久，好歹我也积累了点人脉，有了点钱。我已经和几个熟人谈好了，接下去打算开个摄影公司，和其他合作伙伴对接。” 陆斐然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又很期待以后和任凯丽在同一个城市，能多来往了。 她赞叹，任凯丽看起来人瘦瘦小小的，却是个坚强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着实让人佩服。 因为身边有这样的人正努力生活，她也受到鼓舞；再加上上次写的主持稿，虽闹了个小插曲，事后也得到不错的评价，于是她重燃起对写作的热情，把以前记录的点子拿出来看，挑挑拣拣、重塑混合，决定不论成功与否，要再写个作品出来。 另一方面，她最近家教带的一个学生，很快就要出国，所以暂时会空出来一点时间。陆斐然一直很羡慕这个学生，倒不是羡慕他家里有钱，而是羡慕他有个好mama。 以前在C市的时候，她去学生家里补课，这个学生的mama总是会微笑着欢迎她，课间会在给学生送吃的时候，顺便给她送一份。这位mama每次都亲手做吃食，而且非常美味精致。她每次亲切的微笑、柔和的嗓音，都让人感觉那么舒服。自从来了A市工作，辅导变成了线上。有次陆斐然在朋友圈看见这位mama亲手做的家宴，忍不住点赞评论夸了几句，对方回复： “下次等你来C市，来我家，我做给你吃呀。” 尽管知道这只是客套，陆斐然的心却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暖洋的经过。 她甚至偷偷幻想，如果这是自己的mama就好了。当然，如此变态的想法，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今天是我们家哥哥，最后一次课了。接下去他就要出国了，已经找好了寄宿家庭。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家弟弟也要麻烦陆老师指导。” 陆斐然笑着答应下来。 给别人补课前，她一直以为，补英语就是为了应付学校里的考试而已。但现在她早就知道，不少学生，补英语真的是冲着留学去的。这些孩子的家庭条件，不是自己可以想象的。 “我还给一个朋友推荐了陆老师，可能她过几天会联系你。” 陆斐然连忙致谢。 “我家哥哥特别喜欢陆老师上课，说陆老师很温柔哦。”学生mama夸赞自己的时候，陆斐然的心像吃了蜜一样甜。不单是自己的工作得到肯定，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害羞和开心。 就在这次视频通话结束后，陆斐然竟然收到了来自亲生母亲的短信。 她通过了mama聊天软件的好友请求。她同意了和mama见面。 mama居然来A市了。 和上次见顾芊仪的，是同一家餐馆。 mama的打扮真好。人到中年，却穿得比自己讲究多了，脸上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可是她很快低下了头。她不敢多看mama的脸，抬头一看，就觉得鼻子酸。 真是太没出息了，过去这么多年都没见，她有多少次想过，恨mama，讨厌mama，可是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同意了见面？为什么一见到母亲，心里又开始有了什么期待？ 要点菜了。mama说请她吃饭，随便点。 陆斐然给自己点了最喜欢的，流心奶黄包。她还点了雪碧。 “嗯？怎么点雪碧呀？囡囡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三天两头肠胃炎，多折腾我。都是因为你嘴馋，喜欢喝雪碧。” 陆斐然抬起头，张了张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mama叫自己“囡囡”哎。 mama叫自己哎。 可是，她小时候肠胃病，并不是因为喜欢喝雪碧，而是因为那时候，mama经常给自己吃馊掉的饭菜呢。 而且，雪碧这种零食饮料类的，小时候只有meimei才配享用吧。 雪碧放在冰箱里，夏天的时候拿出来，冰冰凉凉的，还冒着泡。meimei倒了一大杯，就在自己眼前，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完，然后炫耀着： “冰的雪碧真好喝呀。” 明明只是个廉价的碳酸饮料而已。 “你别点雪碧了，听说这家的茶很好，mama给你点茶。” “不，我要点雪碧。” 餐品送上来了，陆斐然假装镇定地和面前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亲人聊天。她说话的时候，肩膀都在抖。 “我们都好久没见了。你长这么大了啊。”她妈说。 陆斐然机械地点点头。 她们彼此早已不了解，又或许从未了解过对方。不一会儿，就没了寒暄的话题。 “你和你meimei不一样。你是乖孩子，让我很省心。不像你妹，没出息，让我从小cao心到大。”mama虽然这么说，可是提起meimei的时候，连眼角都在眯眯笑。 “你还记得啊，你小时候成绩好，去了最好的学校，你meimei还是沾你光才进去的。你也从不需要补课，我都不知道送你妹去了多少补习班，请了多少家教，花了我多少钱。” “哦。”她妈说着，她就听着，不知道还要讲关于meimei的话题多久。 “听说你高考考得不错，去了很好的大学吧。” 陆斐然点了点头。 其实高考都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现在自己毕业都好几年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一定也很好吧？” 陆斐然的脸僵下来，说自己只是个助理而已。 “哦……”她mama意味深长地“哦”了好几秒，随后又开始说起自己真正关心的另一个女儿：“哎呀你meimei呀，也不如你。当年高考我给她请了多少老师，最后连个本三都考不上。我和你叔叔，只好想尽办法，紧急送她出国。去了个加拿大，一开始学平面设计，怎么学来学去，只会挂科。我们cao心的呀，还好你meimei喜欢做菜，最后给她学了个什么高档西厨，至少在那里学的比较正宗，想回来以后就给她开个小西餐店。没想到呀，她刚一毕业，就在那里找到个男朋友结婚了，留在那了，现在孩子都大了。” mama说着，还把meimei孩子的照片给陆斐然看。虽然她抱怨meimei没出息，可是她的眼里，全都是对meimei满满的爱意。 mama得意地将混血小宝宝的照片在陆斐然面前晃来晃去，说meimei的孩子有多么可爱。 陆斐然极力让自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附和了几句，mama又继续： “哎呀给你看，这是你meimei在加拿大买的大别墅，还有花园呢！怎么样是不是好好看？当初我们也给她出了不少买房子的钱。做父母的，只要儿女幸福就行了——我跟你叔叔呢，以后也不想去加拿大，我们英文都不好，老了去那么远，也不习惯……还好你离得近，你也是我的女儿，mama也很想你。” “mama也很想你”，这曾经是陆斐然多么期待的话语。可是现在，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好恶心，觉得自己恶心得快吐了。 所以说，因为mama最疼爱的meimei，远渡重洋，并且以后再也不会回来，mama才突然想起还有自己这个女儿吗？ 原来自己就是个“备胎女儿”吗？ 说什么meimei不如自己好，实际上，meimei学习再怎么不好，mama都会用尽全力，为她兜底、托举，送她出国，就算在国外都挂科，也还让meimei学别的东西。 不但给meimei花钱，而且也尊重meimei的兴趣，让她改学烹饪，没有责怪她。 这是什么幻想中才有的母爱？原来这东西，自己的亲妈也有啊！原来自己的meimei，就能享用到一切。 而陆斐然自己呢？从小到大，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不够乖、不够懂事、成绩不够优秀，甚至身体不够健康，就会招来他人的厌烦。一步一步，生怕有一点点走错。而且她知道，一旦她从优秀的道路上哪怕偏移一点点。都是不会有任何人，来给她任何支持的。 “你meimei呀，还开了这个账号，给你看。她现在粉丝也多呢。”mama说着，又骄傲地将手机放到陆斐然面前，上面是meimei的主页。精致的自拍下写着介绍，原来她已经在有米其林认证的餐厅工作。她有好几万粉丝。 随便点开一个视频看看评论，都是说小jiejie好美，小jiejie是人生赢家，不但家庭幸福宝宝可爱，还成为了更好的自己，能在国外这么高端的饭店做厨师呢。 如果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交账号，陆斐然或许还会发自内心地祝福。 可是现在……倒也不是她多么想结婚生子，可是她突然惊醒，连比自己年纪小的meimei，都已经有孩子了。meimei已经在人生全方位地赢过了自己，不但有伴侣有小孩，甚至事业也没有落下，而自己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助理，干着最平凡的琐事。 meimei她每天，都能沐浴在来自mama的爱、来自伴侣的爱、来自小孩的爱之中，甚至还有来自粉丝的爱呢！ 而自己呢， 没有人来爱自己。 meimei可爱的孩子，仿佛具象地将陆斐然的失败，展现在她自己面前。 “你看你小外甥，真的好漂亮！”mama还在一旁赞叹着。 陆斐然实在无话可说，她随手拿起雪碧，往自己嘴里送，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情。 “囡囡，你怎么喝这么多雪碧呢？长大了还这么馋不行的，喝了又要胃不好了。”mama说这些话，好像很关心自己的样子呢。 冰冰凉的雪碧，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簌簌簌簌地冒着气泡。 meimei幸福的笑脸、meimei的小宝宝纯真的笑脸，在mama递过来的手机上，循环播放。 “为了供你meimei留学，我和你叔叔卖掉了两套房子呢。” 陆斐然这才想起来，其实mama也是很厉害的，当年就是大学生，一下子从农村到了省会城市打拼，吃尽了时代的红利，经济原来比想象中宽裕，能有两套房去卖，能送meimei留学呢。 meimei的气派大别墅，meimei的美丽小花园，meimei如果回国，mama也会给meimei开个西餐厅…… “哎呀混血小孩真好玩，真像个洋娃娃。你meimei生的时候，我也去加拿大照顾她坐月子了……” 你少喝点雪碧，不记得小时候一直肠胃炎了吗？” meimei、喝、雪碧。 我、吃、剩菜。 “现在你meimei这么远了，唉……还好你近。mama和你叔叔都老了，我们腿脚也不方便……” 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簌。 刚开的雪碧，真的有很多泡泡呢。 那时候，自己吐了，mama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说自己太贪吃，害她还要送她去医院，说自己， 太、烦、了。 “mama，我不配吗？”陆斐然猛然抬起头，直视mama的双眼。从她的左眼眶，已经掉了一颗泪珠出来。 “啊？”mama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mama， “我不配吗？ “我不配吗？ 我不配吗？” “………………囡囡，你在说什么啊？” “mama，我不是你的女儿吗？” “……当然是了。你怎么了？” “mama我不配吗？我不配得到你的爱吗？”陆斐然的整张脸，都已经流满了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一直流进了装着雪碧的玻璃杯。 自己真是令人恶心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mama的脸，看起来真的很震惊、很疑惑呢。 陆斐然站起身，转过头，不顾其他人投来的好奇目光，走出了饭店。 今天，还是没能吃到，最喜欢的，流心奶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