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8.

    将小野花教养成一位贤淑能打的美青年，伊邪那岐向来很是自得——虽然神兽们一定会说小金毛是自己长成这样的，但这又有什么区别。

    在意识到不对后，伊邪那岐主动查看了须佐之男的一生。不过即使不用看，他伊邪那岐自己的孩子，他难道会不了解吗？哪怕知道前路的坎坷，只要能守护想要守护之物，须佐之男也会欣然接受这种命运。哪怕伊邪那岐并不选择须佐之男，而是继续挑选守护者，须佐之男也会走上这条路。世界选出的，确实是最合适的人。

    到底是自己选择了这孩子，以至于世界选择了他，还是世界早就看中了须佐之男，伊邪那岐难以分辨。他能确认的是，世界确实给了须佐之男对抗虚无以及守护一切的命运。甚至须佐之男降生于世的时间异常地被提前了，都可能是受这份命运影响。

    当然，伊邪那岐训练须佐之男时要求严格，但在其他方面总是网开一面这之类的事情，其实与怜悯之心并无太大关系。毕竟伊邪那岐是在须佐之男诉说不安后，探查天命时才意识到须佐之男与众不同的命运的。他对须佐之男的怜爱与疼惜，若用天照的话来说，是因为“爱”。伊邪那岐爱着须佐之男，正如父亲爱着儿子，亦如须佐之男爱着众生。人神有别，但爱，似乎总是那样相似。

    爱能令人心中痛楚，让人心生欢喜，爱无所不能。伊邪那岐愿赞美爱之美丽，哀叹爱之柔情。但这份对“爱”的赞许，目前只维持至须佐之男跪在伊邪那岐脚下向他祈求从虚无中寻找神格的方式之前。

    难道是我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让这孩子养成了异于常人的审美和偏好？

    伊邪那岐问道：“你就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

    “父亲大人，我没办法……”

    伊邪那岐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就像看到心爱的花再次开放，就像看到世界被虚无的浪潮袭击时，伊邪那岐自己也没办法置之不理。他的心会让他做出选择，而他不能拒绝他自己的心。

    “你将历尽艰辛，付出一切你所能付出的和不能付出的代价，且最后很可能无法得偿所愿。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

    须佐之男非常坚定：“我愿一试。”

    意识到艰难的挑战只会让须佐之男升起斗志，伊邪那岐换了个方向：“你无法说服他，只能永恒地与他争斗。直到再次经历杀死爱侣的痛苦前，你将体会不到真正的安稳。”

    须佐之男惊喜：“只是这样就可以了？”

    伊邪那岐：“……这件事等等再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关于守护者，关于命运。

    如果这孩子无法不走这段路，至少让自己好好告诉他，他将会面对的是什么吧。

    一开始，最古之神确实只是想要二人拥有不一样的宁静人生而已。但虚无和衰亡永远不会远离世界，伊邪那岐只好暂时从这孩子身边离去。孤独的须佐之男与人类交往后，渐渐仿佛找到了他自己所求，伊邪那岐不忍心阻止，哪怕对方屡屡挣脱他的管教，从神殿跑到人间。

    因为那时他目中的光辉，就像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展露一切真相的幻境消散后，伊邪那岐等待须佐之男的答案，但他又知道自己其实不必等。

    “我会为世界而战，我的武器将永远只为世人挥动。”须佐之男果然这样说，“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

    曾以为桀骜不驯的孩子早已长成了沉稳的模样，如今一看，竟然还是如自己一般狂傲。以凡人之身，竟也想行救世之责，还想要世事如自己所愿。

    但这正是须佐之男的选择。无论须佐之男想要去往何方，伊邪那岐永远不会轻视他的选择。

    “你做出了决定。”在被须佐之男放出来后，八岐大蛇说。

    年轻的雷电之神修养完毕，神格完满，目中隐含神光。他捧着蛇神的头颅与之对视：“其实你这样也挺好，很难作乱……”

    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须佐之男给了八岐大蛇一个湿润的吻。

    虽然是主动一方，但须佐之男先是愣住，而后脸颊泛红，好像不敢相信他自己做了什么，他有点想扔掉手里的头颅，又不敢不舍。

    八岐大蛇本来也因陌生而奇妙的感觉面上发热，但须佐之男的样子太有意思了，他津津有味地看着，都忘了继续羞涩下去。

    须佐之男平复心情，认真地说：“我会把你的神格带回来。在此之后，我将为世人献上一切……你大概会死在这个世界上，死在我的手中，那一天或许不远，但并不是现在。”

    “真的只是最后一次原谅我了吗？”八岐大蛇说。

    “我这次还没有原谅你，我会讨回来的。等着吧，蛇神。”

    须佐之男以风暴勾玉打开联通世界尽头的大门，抱着八岐大蛇的头颅走入，而后主动投身虚无之海。

    进入虚无之中，八岐大蛇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生机。虚无会滋养他，能将他补全，但此刻的蛇神只剩一部分，他不能肯定在虚无中复生后自己马上就能占据主导意识，即使只是身体短暂被虚无的意志占据他也不愿意，因此只能选择与虚无抗衡，这对他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抗拒虚无犹如抗拒本能，就像花草躲避阳光和水，游鱼爬出江河湖海。

    八岐大蛇不再说话，须佐之男就循着蛇神的力量痕迹孤独地前进。

    伊邪那岐教授的禁术庇护须佐之男的神格不被污染，但虚无仍会缓慢侵蚀他的皮rou，来不及愈合的伤口流出神血，淌下后就会化作金色的火焰，似乎要将虚无中的灾厄和罪恶一同点燃。

    须佐之男不断以风暴雷鸣之力修补身上被虚无剥落之处，身躯周围萦绕着雷电的光芒。这道耀眼的雷光在没有概念的虚无中穿行，成了此处唯一的边际。

    有难辨方向的声音传入须佐之男的耳朵：“你已抵达永恒而真实的自由，再不受任何束缚，留在这里吧！”

    须佐之男不为所动，他不断地深入虚无，找寻他想要的东西。直到八岐大蛇感觉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缠过来，随后，蛇神感觉自己浮出水面，他重新拥有了身体和呼吸。

    八岐大蛇睁开眼。

    已经离开了虚无，所在之处应该只是普通的海域。他们坐在海岸上，浪潮轻轻打来，二人半个身子都被海水冲刷。

    多么熟悉的场景，只是这一次，八岐大蛇和须佐之男一样狼狈。

    不，还是须佐之男更狼狈些。蛇神生出一丝优越感。比起刚刚找回神格借助虚无之力重生的邪神来说，八岐大蛇面前的须佐之男更加虚弱，他现在的状态看上去似乎并未被侵蚀，只是神力极度衰微，让八岐大蛇想起一颗星陨坠划过天际时那将自身燃烧的动人场景。但这描述又不太准确，到底应该如何形容此刻的须佐之男呢？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

    八岐大蛇说：“原来是转瞬即逝的雷光，是响彻天地的雷鸣。的确是这样更适合你。”

    “什么？”须佐之男没懂他的意思。

    不过，他们很快就没心情去想了。

    天地间的雷鸣风暴之力朝着此处汇聚，海水也仿佛受到命令，似乎从海底深处发出无人能听到的低吟。须佐之男与这天地间的力量互相召唤，他站起来，飞向空中，远远悬在宽阔的海面中央。即使以神的视力，都要看不清那个金色的小点。

    不过蛇神并不会找不到须佐之男的位置，因为远方有一处雷云遮天蔽日，简直像是被无形的结界圈在一处，其中的天空都仿佛随雷云压低，须佐之男一定就在那里。

    粗壮的雷电从空中不断劈下，每道都如联通天地的刀锋，难计其数的雷电掉落如雨，又渐渐聚拢，将那片领域淹没，然后是短暂而狂暴的真正的大雨，天与海一同咆哮怒吼，震耳欲聋。在须佐之男周围，风暴从天而降与海啸相接缠绵翻滚，几道龙卷先后形成。

    在一切平息后，雷云为躯，风暴为息，闪电为骨的须佐之男重新现身，缓缓降临到八岐大蛇身前，其不怒自威，双目中骇人的神光足以让恶神见之而逃。

    “……真热闹啊。好吧，雷光有很多道也很合理。”八岐大蛇喃喃自语。

    不过，须佐之男身上居然还是三个镣铐，这都没再解开一个吗？有点离谱。他未来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

    “你在说什么？”须佐之男疑惑。他收敛神力后又恢复了温和到极具欺骗性的样子。

    八岐大蛇总是对须佐之男饱含期待。他喜爱须佐之男的痛苦，喜爱须佐之男的欢喜，又想看他堕落，又想看他挣扎。他很喜欢须佐之男碾压恶念妖魔的姿态，哪怕不考虑其他，他也会认为只能看到须佐之男这样温顺的样子非常可惜。

    在第一次观看须佐之男与妖魔搏杀时，八岐大蛇就隐约意识到了，没见过须佐之男睁着那双似乎毫无感情又带有一丝悲悯的美丽金眼睛，且浑身沾满鲜血样子的人是无法理解八岐大蛇的快乐的，他们没见过那令人着迷的绮丽景色，就只能满足于须佐之男这一半的表象，永远无法理解须佐之男站在恶之一途会绽放怎样令人惊异的光辉。而更可惜的是，如果须佐之男死去，他染血的身影就只是八岐大蛇一人的珍藏。

    美景无人共赏，是多么悲哀之事。

    他期待雷鸣风暴之子的故事的每一个转折，与期待其他的故事不同，八岐大蛇想很快得知须佐之男的结局，却也会因为想到故事终会结束而惆怅，甚至第一次想要为了须佐之男等待。如果须佐之男止步于此，那样八岐大蛇就会在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一份美好的乐趣。八岐大蛇甚至会想，如此天真而笨拙，须佐之男能好好长大吗？

    不过，八岐大蛇也知道自己对须佐之男一贯容易心生怜意，曾经的他经常会思考，自己真的愿为这样绚丽的美景屏息等待……那么久吗？

    现在他才意识到须佐之男正是自己征服世界最大的阻碍，这个阻碍甚至超过最古之神和现任神王。并非完全因为须佐之男的强大，而是因为自己重复升起的为他短暂停驻的念头。多么奇怪，不将须佐之男收入囊中就无法继续自己的愿望。这既是一份神秘的预感，也仿佛他的内心所求。

    没有得到八岐大蛇的回应，须佐之男并不着急，他早就习惯八岐大蛇突然陷入他自己的思绪中了。须佐之男撑起结界点燃雷火，本来想直接坐在八岐大蛇对面，又犹豫着在他身前站定，混着神力呼出一口气，带有香气的暖风带走了蛇神身上的水汽，须佐之男弯腰理了理他的白发说：“别着凉了，又头疼怎么办。”

    八岐大蛇欲言又止。

    须佐之男短暂离开，又带着鱼回来。

    火光照在他们脸上，谁也没说话，八岐大蛇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须佐之男做饭。

    察觉到蛇神的视线久久不曾移开，须佐之男抬头与他对视。

    火光摇曳，映在须佐之男眼中，是几个小小的亮点。那双眼睛像落满光辉的海面，但又比那更不可思议许多。

    语言和文字何德何能描述那份美丽？

    八岐大蛇第一次知道了口干舌燥的感觉。

    为此，他轻笑起来。

    须佐之男疑惑：“你又在高兴什么？”

    “只能等待是非常痛苦的，但若是为了果实成熟的甘美滋味，我稍等一下也并无不可。可是，如此美丽的生命竟然被停留在了此刻，多么奇妙啊，连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做了。我为这份停驻的美丽而喜悦。”

    火光将须佐之男的身体映出一个模糊而高大些的影子。他现在终于跟八岐大蛇一样高了，身体因成长期抽条过快而显得格外消瘦纤长，敞开的前襟露出胸肌的线条，可胸背不够厚实宽阔，还是有些单薄，只有穿上浑身坚硬的铠甲才像个真正的成年神明。但其心之坚毅，早已不输任何一位会被世人认定为成熟可靠之人。

    但是现在，须佐之男以雷电塑身之后应该没有机会再长大了。

    多么可惜，又多么让人赞叹。八岐大蛇心中很是矛盾，他所能确定的，只有须佐之男这样子的确十分美丽。

    美丽到，让邪神也想要再多看看这样的美景。

    “像是没说一样……鱼好了。”

    八岐大蛇走过来接过鱼，非常认真地说：“须佐之男，我会一直看着你。等到万物迎来注定的衰亡，你也消失，我的世界永远会给你一个位置。”

    “虽然我很感动，但是你能否不要总是惦念着你的新世界了……”

    两人一手两条烤鱼谈论着这种话题，须佐之男有点想笑。

    “这可是我的神生追求。”

    “我会让你知道你的追求不可能实现。”须佐之男非常冷酷地否定了八岐大蛇。

    多么讨厌的一句话，但八岐大蛇却为此内心灼热，他说：“我拭目以待。”

    然后他吻了须佐之男。

    八岐大蛇退开之后，须佐之男愣在原地，先是脸颊泛红，而后那颜色一直烧到了他的耳尖和脖子。

    “……吃饭吧。”须佐之男低下头。

    八岐大蛇坐在他身边，二人依偎的姿态与世上任何一对爱侣并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