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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九章:不腻

    

第二零九章:不腻



    赵玦定睛一瞧,原婉然取了蒲棒在手里把玩,瞅着蒲棒涌出绒絮雪浪,笑生双颊。

    她的笑靥明亮,全无成年人的包袱,全心沉浸在捏蒲绒的趣味中。

    那模样分明孩气,赵玦不知怎地却挪不开眼。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这村姑全神放松毫无戒心,若是有人骤然潜近下杀手她都不晓得,只有做糊涂鬼的分。

    忽而那个教他认定要做糊涂鬼的人抬首,问道:“赵买办,您停手不玩,可是腻了?”

    糊涂鬼双眸清澈,净无瑕秽,心思全写在脸上,就是拿他当同伴,一块儿游戏解闷。

    赵玦默然,一会儿修长双手拿起蒲棒。

    “不腻。”他如此答道。

    到两人玩尽最后一根蒲棒,恰好一阵风来,地上小山也似的蒲绒随风腾空而起。一片白茫茫绒毛在半空轻舞回旋,如柳絮,如鹅毛,如漫天飞雪,悄然飘向远方辽阔天地。

    在赵玦眼里,那光景远远比不上大漠山河的豪壮雄浑,或者江南烟柳的风华绮丽。

    这无非一个山沟旮旯子儿里,一处蒲草完成了亘古有之、属于它那类草木的传承——种子成熟了,随风散播,远走高飞,落地生根,又一代生生不息。

    这般风景已在世间发生过无数次,将来还要发生无数次,平凡无奇。

    怎么料得到,他居然教这微不足道的一幕所触动。

    赵玦目送那片蒲绒飞远,彷佛自己也成为它们其中之一,无所谓计算前程,瞻顾因果,只是凭藉风力任意流转到荒野某块地面,此后一心一意去生,去活,一切如此简单纯粹。

    他胸中向来淤堵瘴气,此刻目睹蒲绒飘飞,明明两者风牛马不相及,心胸却好似涤荡一清。

    然而他心下明白,那团瘴气始终要反扑回自家五脏六腑;日后回到京城,他仍然要以醇酒声色为玩乐,尔虞我诈度日。

    然而……

    赵玦往身畔原婉然扫了一眼,她水眸带着笑影欣赏美景,樱唇微张浅笑。随后她将身旁还堆积在地的蒲绒往前方空中拨,送它们乘风而去。

    蒲绒飞起,几丝白絮沾在她漆黑的发上,分外扎眼。

    赵玦动了动手指,想将那细小毛絮由原婉然发间摘下。

    终究他抬起手只作拨水手势,仿效原婉然那般,将蒲绒推送空中,默然目送。

    此时此刻,他身在荒野,心中清旷,一片安宁。

    到了黄昏,果然如原婉然所料,下雨了。

    原婉然一度得意,他们这树间草屋盖得挺不赖,蒲草屋顶密实,滴水不漏。

    谁承想入夜以后,天上雷电交加。

    草屋防得了落雨,防不了落雷。

    偏生那雷公什么地方不去,就在她和赵玦所在的荒野的上空大显神威。闪电三不五时划过天空,光亮照入树林,紧接着便是雷声大作,轰隆隆砸进人耳里。

    原婉然在夜色里睁大眼睛,坐立难安。

    她和韩一在山上遇过落雷,见识过雷电威力,此后格外忌惮打雷。此时此刻她缩在小小草屋里,深怕一个不凑巧,落雷入林,殃及她和赵玦。

    原婉然合什暗念:雷公,信女和赵买办平素并无为非作歹,您千万别误劈啊。

    身侧传来赵玦声音:“韩赵娘子睡不着?”他话声平稳如常,好似这一晚月白风清,好天良夜。

    他和原婉然所居“草屋”利用三株相近的矮树搭建,两人隔着中央那株树,一边一“屋”,互为邻居。

    原婉然询问这位“街坊”:“赵买办不怕雷?”

    “雷声再响,别打中我们就好。”

    “就是怕……”原婉然话才开头便咽回肚里。

    赵玦明白她话里未尽之意,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果然命中注定遇劫,怕也无用。”

    他话音甫落,天上炸出一记霹雳,那声势直如要劈碎天地,原婉然啊了声,浑身激灵。

    赵玦却是恍若未闻,接续前言:“不过怕也没什么。人活于世,有所惧怕乃是好事。”暗夜中,语调温和。

    原婉然不懂这话,一个人假若什么也不怕,敢于豁出去,那便无敌了,岂不是更好吗?”

    她没将这疑问道出口。

    这当儿闪电雷鸣,压根不是理论世情道理的时候。她又隐约感觉赵玦意在安慰她,不让她因为惧怕打雷而难为情,自己接受这般好意便是。

    那厢赵玦又道:“韩赵娘子,既然你我尚未安置,长夜无事,不如聊天消遣。”

    “啊,好。”原婉然应道,横竖无法睡下,闲聊还可松缓心绪。

    只是聊什么好呢?

    赵玦起了话头:“赵某记得府上养了只狗叫墨宝,狗一般害怕打雷,墨宝是否也怕?”

    天际又一声雷霆巨响,原婉然未及思索,脱口道:“黑妞很怕打雷。”

    “黑妞?”

    “我家的狗。”

    “……府上不只养墨宝,还养了另一只叫黑妞的狗?”

    原婉然定定心神,道:“是,不过黑妞不在了。它在我家官人回乡以前没了。”

    赵玦逗引原婉然说话,让她分神不去烦恼雷击意外,但一点不乐意听她开口闭口官人长、官人短。遂问道:“如今这只墨宝也怕雷声?”

    “也怕,不过喂它吃零嘴就好多了。如今每逢打雷,它晓得有口福了,可开心啦。”

    那场雷雨下到深夜平息,原婉然直至那时方才入梦。

    翌日她醒来,树林天光薄,然而由树木间隙往林外瞧,天色大亮,已然不早了。

    她栖在狭小草屋,倚靠树身,踡腿坐地过了一夜,浑身僵硬,勉强活动手脚,赶紧要出“屋”。

    “韩赵娘子。”赵玦在旁轻唤。

    原婉然听赵玦话声并无刚睡起的鼻音,猜想他醒来有些时候了,赧然道:“我起晚了。”

    “这些天韩赵娘子cao心使力,原该多歇会儿,不急。”

    原婉然哪儿能不急,她赶着回家呢。

    她和赵玦到河边梳洗,用过蒲菜,便要回树林拆除草屋。

    赵玦问道:“韩赵娘子何必费事?留着草屋倒好,兴许将来有人也流落此地,正好给他们应急。”

    “蒲草和枯枝压在树上,要妨碍树木长势。另外,林中不大见天日,又不时落雨,蒲草迟早霉烂,那便用不得了。”原婉然略加思索,道:“要不这么着,我将这几捆枯枝搁在林外,真有人来了,而这些蒲草还未烂,他们便能省去做屋梁骨架的功夫。”

    当她抱住最后一捆枯枝步出树林,眼角余光捕捉到在河畔不远处,出现一抹异动。

    她原当是野草受风吹摇晃,故而等闲望去,然而定睛凝注,手脚就冰凉了。

    一头狼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悄无声响奔向赵玦。

    赵玦浑然不觉,坐在河畔剥新蒲菜,身姿俊美优雅,像一幅极美好的画卷。

    原婉然放声大叫:“赵买办,有狼,有狼!”

    说时迟,那时快,狼纵身疾奔,扑向赵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