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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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殿前演武的日子,年轻的皇帝率领文武百官驾幸京郊演武教场。这不仅是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甚至由于先帝性喜深居简出,也从来不曾驾幸教场观兵。因此这座演武教场,前后已有将近四十年未曾使用,虽然也有宫人常年被安排在此处负责打理收拾,也无法免于荒凉颓败。此次皇帝旨意一下,内侍府与长秋寺也跟着礼部忙乱起来,专门从府库中拨了一大笔款项,昼夜赶工,把教场上上下下好好修整了一番。宫室殿阁、高台广场,焕然一新,俨然恢复了高祖时气势恢宏的模样。 观看cao练的高台上,早早布置好了桌案龙椅,铺好了锦绣绸缎。皇帝仪容庄严,抬起黑金袍服的宽大衣袖,入座金碧辉煌的龙椅。陪侍的宫人各司其职,举着仪仗,围拢在皇帝的身后。接下来,另一位穿着黑缎吉服、鬓发生白的男子,在宫人的拥簇下,坐在了皇帝身侧的桌案后。这便是先帝的夫郎,今上的养父燕北君。自从今上亲政之后,燕北君便从宫中退出,移居宫外的宅邸居住,深居简出,少问政事,已近十年。燕北君之后,便是宗室与百官的队伍,按照尊卑顺序,依次登上高台。按序侍立左右,肃穆无声。 皇帝是一位年轻英朗的少年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在百官的序列上左右一望。京官五品以上,人人俱在,只少了夏太常一个:“太常仍旧告假?” 闻言,礼部尚书立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白玉砖上跪下,叩拜之后,禀报皇帝:“启禀陛下,太常因久病不愈,行动不便,已向礼部告假。” 十二旒的珠玉掩住了半张年轻的脸庞。“知道了。”皇帝说。 吉时已至,诸事就绪。兵部尚书出列跪拜,向皇帝请旨:“启禀陛下,大将军与长安府兵已在教场候旨,请演阵法。” “宣。”皇帝金口宣旨,礼炮三声,拉开了演武的序幕。今日这场演武筹备已久,将士早已按照章程cao练纯熟,无一差错。先步兵阵法,后骑兵阵法,号令一下,便如臂使指,整齐划一。精兵强将,气动山河,令人目眩神驰。于是皇帝传下旨意,命大将军登楼听封,给予大将军及长安府兵诸多赏赐。又特意颁下诏书,褒奖长安府兵勇猛过人、连战连胜,演武一见,果然有所向披靡之势,乃诸军将士楷模。燕北君见到皇帝赏赐丰厚,仿佛兴致颇高,便也颁下懿旨,设宴于教场行宫,文武百官、以及参与今日演武的将校皆列席。 幸而内侍府筹备诸事时,对赐宴的情形也有估计,因此早早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否则凭着驻守教场的宫人四十余年不曾得沐天恩的状况,筵席的饭食如何筹备,可能都一无所知。一阵忙乱之后,宫人们恢弘的大殿中摆起了筵席。皇帝与燕北君,单独在高高的主位上前后落座,官员、宗室及将校们在宫人的引导下,依序入座。每人面前一张小桌,摆上了精巧夺目的菜肴。 一盘盘佳肴流水似地端了上来,先拨一匙到跪坐一旁的试毒宫人的碟中,尝过之后,方才呈到皇帝与燕北君的面前。上菜已毕,皇帝举起酒盏,说道:“朕与众卿共饮一杯。” 众人奉旨,纷纷端起酒盏,与皇帝同饮了一杯。金杯刚刚放下,侍奉的宫人便随即满上一杯新酒。 “众卿自便。”得了皇上的旨意,官员们慢慢改变了僵硬的坐姿,开始移动手臂,拿起桌上的筷子,保持着端正的仪态,矜持地取用菜肴。皇帝身边的内监也走上前来,为皇帝布菜,将一著笋丝夹到皇帝面前。正在这时,殿阁鸦雀无声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杯盘倾塌的巨响和宫女内监们的惊呼。方才试毒的宫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喷血不止,身体向前倒去,推翻了矮几和瓷碟。燕北君身边的年老内监,奉了燕北君的旨意,匆匆走下台阶,俯身探了探那倒地宫人的鼻息,然后走回燕北君的身边:“禀陛下、封君,那位试毒的宫女已经断气了。” 变故陡生,众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特别是刚才已经吃下了菜肴的人,更是脸色煞白,慌张失措。性命攸关,甚至有人背转过身,躲在阴影里催起了吐。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殿前失仪与否,也顾不得了。 阮怡惊魂未定,在周围一片sao动中,第一眼向坐在对面的阮诗望去,jiejie仍然是那一副冷峻肃然的脸孔和神情。然后他又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那个少年人脸色铁青,双手牢牢地按在龙椅的一对扶手上,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可居然也没有露出半分慌乱和畏惧,仍然保持着皇帝的威严,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变。这场筵席,究竟是为谁摆下的鸿门宴,阮怡一时之间,竟然也看不出来。 这时,大司马阮诗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间,面向皇帝叩拜下去。大殿里渐渐地静了下来,这个时候,面对性命攸关的刺杀,能够一锤定音地安排诸事的人,也只有大司马一个人了:“启禀陛下,这定是有人蓄意下毒,意图谋害陛下及朝廷重臣。陛下安危要紧,请即刻摆驾回宫。行宫里侍奉的上下宫人,皆存嫌疑,即刻拿下,不许一人逃脱,都交由廷尉府审讯,查明真凶,回禀陛下。” 廷尉楚平此时正在席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吓得不轻,但是听到阮诗点到他的名字,连忙乖觉地站了出来,俯身跪拜:“陛下,臣会率廷尉府,尽快查明真相。” 满朝文武,皆以阮诗马首是瞻,大司马拿定了主意,这个幌子一般的皇帝,也只能点头称是。可是今日,坐在一旁的燕北君忽然开了口,语气平缓地说道:“宫人当中出了谋逆的犯人,兹事体大。幸而天恩庇佑,陛下安然无恙。不过宫人之事,向来是内侍府的权责所在。既然还未牵扯到朝廷大臣——李总管,便由你和内侍府调查此案,务必查明真相,亡羊补牢。” “是,老奴定会办妥此事。”燕北君身边侍奉的年老内监,也正是内侍府的总管。他捻着手中拂尘,回答道。 燕北君不问政事已久,朝中许多人都几乎忘了这位温文尔雅的老封君。没想到今晚,他清清淡淡地一开口,便不留余地,骤然发难,直接驳回了大司马的安排。暗流汹涌,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屏气凝神,只看阮诗是否仍愿维持朝廷的体面和自己的名声,是否会倚仗着亲弟弟驻扎在行宫外的精兵强将,强硬地拒绝燕北君的懿旨——如果那样的话,恐怕今日这场险些将陛下、封君甚至是朝廷重臣们一并毒死的鸿门宴,便跟这位杀人如麻、心计阴险的大司马脱不了干系。然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阮诗仍然保持着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一展袍袖,再一次从容地行礼下拜,淡淡地回答:“谨遵封君懿旨。” 一场烈火烹油的演武,最终在晦暗的夜幕里惨淡收场。圣上銮驾回宫,百官各自离去,甚至有种落荒而逃般的滑稽感。幸而那试毒的宫人毒发得快;百官们的举杯动箸,又都是一种仪式和礼节,没有人真的会在御前大吃大喝,指望着靠这桌菜填饱肚子。所以即使是吃了菜肴的人,也至多只吃了一口,后来催吐得又及时。因此,除了那位倒霉的宫人之外,倒没有第二个人中毒,都捡回了性命。 阮怡的预感成真了,今夜发生了如此大的事,甚至他身在局中,作为今日这场演武的主角,都还被蒙在鼓里,未能想通这种种关窍。刚才那一幕中,jiejie、皇帝、燕北君三个人的脸孔神情,反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诚然,以现在的局势而言,皇帝都已不足论了,更何况是燕北君,他再有一腔不合时宜的妄想,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虽然装得高深莫测,手中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内侍府,一帮亲信的太监和宫女,耍一些内廷里的小手段,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徒然贻笑大方。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想不通刚才发生的种种事情。 阮怡阴郁着一张脸,坐上轿子,准备起轿回府。这时,轿帘的一角忽然被人掀开了,他睁开眼睛,刚想斥责下人的无礼,却在夜色里,见到了一张娇俏狡黠的面容:“大将军,载我一程。” 阮怡冷哼了一声,说道:“上来。” 楚嫣笑吟吟地,上了轿子,拢了拢朱红的官袍,坐到了阮怡的右手侧。她望了望阮怡的侧脸,说道:“大将军放心,这件事,一定还在诗jiejie的掌控之中。” “我知道。”阮怡有些不耐烦。 “大将军想知道这个局的目的,对不对?我有个猜测——”楚嫣眨了眨眼睛,“这个做局的人,大概没有想毒死陛下,也没有打算毒死在场的某一个人。这不是失手,也不是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可能筵席里的菜肴中,根本就没有毒药。” “何以见得?” “我吃了,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异样。”楚嫣指了指自己,旋即微微一笑,说道,“——是因为,在陛下的赐宴和御膳中下毒,要串通太多环节的人,最后还要将这些人一并出卖顶锅,很难不留下形迹,落下口实。燕北君这样做,一旦被大司马查知了蛛丝马迹,便再不能翻身。但是毒死一个宫女岂不容易,骗她提前吃下毒药,或者就在她自己的碗碟餐具上下毒,只要一个心腹就够了,这个心腹,如果根本不是行宫中的宫人,事后也能顺理成章脱身,这便天衣无缝了。” 阮怡冷笑:“连你都能瞧出是燕北君所为,何来天衣无缝——我只是想不通,此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就算最后内侍府把锅扣给了我和jiejie,又能怎么样。倘若相安无事,供着他们父子,也不算什么。真撕破了脸,还不知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阮怡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辞,并没有令楚嫣心生震悚,她面对阮怡阴鸷狠毒的神色,只是轻轻盈盈地莞尔一笑,说道:“我猜不是这样。燕北君一直很识时务,应该不是个笨人。” 阮怡抬起眼皮,冷冷地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楚嫣柔软纤长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了他靠在马车上的手臂,妩媚地缠了上去。他没有心情,刚想挥去她随意作乱的手,楚嫣却玩味而柔媚地,说起了闲话:“我在猜——诗jiejie和燕北君,是什么关系呀。” 阮怡勃然大怒,一把掀开了她的手:“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可是他也知道楚嫣说的没错。如果燕北君一力主导做成了这个局,那么从下旨召他回京演武开始,阮诗就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异样,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不加干预。jiejie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方才在殿前的表演,你来我往,何等默契,只有他被排斥在局外,一无所知。可他也知道很多事,比如卫宁欲置他于死地的敌意和针对。这样的人,在jiejie身边纠缠了三年之久,是不是终于得逞,将他陷进了天罗地网、欲辩不能的猜疑当中。他想着想着,绝望的窒息感涌上他的喉咙。阴暗的念头埋藏在一个牢笼里,一旦被人挑破,便如覆水在地,源源不绝,无法收场。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大将军别生气,是我乱说了。”楚嫣柔柔的声音,若无其事地从身畔传来,将他从梦中惊醒,“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诗jiejie是不会放心让这件事落到内侍府手中的。” “——希望如此。”阮怡神色阴沉,“jiejie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或许早有了对策,这样最好。如若不然,也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一点隐秘的担忧,在他的胸中不由分说地蔓蔓生长。他竭力压制,却无能为力。自然,对他们姐弟二人,无论是燕北君发难,还是皇帝发难,都不足为惧,因为中禁军完全掌控在jiejie的手中,牢牢控制住了京城内外的局势。可是,如果只有他呢——他离自己的长安府兵千里之遥,只点了极少数的兵将回来,在真正的大军面前,不足一哂——还有卫宁,那个令他感到无比威胁的人,正把持着同样兵力众多的南军,一旦里应外合……不会这样,他至亲的jiejie,不会听信一个一个的外人,这样对待自己的——阮怡在漆黑的夜里,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努力把这些念头赶出自己的脑子。 他的密探们,仍旧兢兢业业地潜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阮怡心中颇不安宁,因此自演武那日后,便独自一人宿在外间书房,一有消息,立刻通过可靠的心腹,迅速报知于他。 终于等到了一个夜晚,阮怡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房门轻轻一响,立刻醒觉,在矮榻上坐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