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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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人生此世之间,俯仰四时天地,尚不能尽参其中造化,若想观明己身又该是何等难事。 你要如何才能骗得过自己? 姬别情回头,望向身后。 江南雪天难得,湖边树畔多有书生士子赏玩雪景,顺便吟几首酸诗,引得同伴称赞不绝。祁进这会也扮作一个青衫磊落的读书人,与姬别情维持着几步远的距离,颇有默契地坠住前面呼朋唤友的黄衫客。 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任务,甚至轮不到在吴钩台赫赫有名的“暗箱”出手:归辰司一桩旧案,近日才查到其中一件紧要证物辗转流入了太原王氏其中一房。虽是旁支,但五姓七望枝繁叶茂,稍有不慎便不仅仅是物件失窃的小事,闻人无声思忖许久,才决定派凌雪弟子接近那房人,伺机偷龙转凤,将真正装了证物的木盒盗换出来。 那日也是凑巧,姬别情从回云亭下来,面上颇有郁郁之色。谁知正巧李泌和闻人晏陵相携而来,远远望将他身影,便一迭声“哥哥、别情哥哥”地叫了起来。两个小孩儿都穿得圆滚滚的,如同两个棉花团子一路滚到了姬别情面前,又要拉着他去堆雪人做耍。左右祁进未归,也无任务,更不想回明山馆看岳寒衣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姬别情越兴带了他俩,往大太白海附近积雪深厚的地方玩耍。 闻人晏陵和李泌都是好几日没见他了,难得姬别情有时间带着他们玩雪,两人都是兴奋非常。一路叽叽喳喳地,将阁内许多小事说与他听。 闻人晏陵因问道:“别情哥上次去找我爹,怎么不要杭州那桩事呢?”他把手上捡的小石子摁在雪人眼睛的位置,自己退后两步多看几眼,十分满意的模样,又继续道,“听我容师父说,那件事是极简单的,只要扮作豪族接近那人,把东西换出来就算了。阁中弟子谁若是接了,全当是拿着阁里的钱去放个短假,再舒服不过——不比去长安看人眼色轻松多了。” 姬别情蹲下,掐住他两腮上嫩嫩的婴儿肥一扯,笑道:“我凌雪弟子还有对任务挑三拣四的?难道任务辛苦就不做了?” 晏陵被他掐得吱吱直叫,含含糊糊:“别情哥呜呜呜……” 逗得李泌在旁边笑得弯了腰。 姬别情松了手,又过去揽住李泌,往上抛了两抛:“李泌,最近又没好好吃饭罢?怎么穿得这么厚,还比平时轻了。” 李泌身上原披着件白虎裘,被姬别情在臂弯里抛上抛下,衣服上毛茸茸的狐毛颤巍巍抖落不少雪花,衬着小孩子又细又嫩的笑声,倒真有些天上童子临世之感。姬别情把两个小孩当小猫小狗一样玩了半天,觉得心中郁气散了不少,方低头弯腰,问正专心雕琢雪人的闻人晏陵:“晏陵,方才说的杭州那事,你爹可派出去了?” 闻人晏陵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才摇头:“没有,最近归辰司很忙,我爹说一时抽不出人。况且那宗案子积年久了,倒不着急,所以同容师父议定了,等过阵子得了闲再说。” “倒确实是宗好差事……”姬别情眼珠转了转,仿佛自言自语,心中已有了主意。 到了第五日,他和祁进便携了精密坊仿制的木盒,到了杭州地界。他们运气也确实好,正逢江南难得大雪天气,那些追求风雅的士族子弟,多有呼朋唤友出来弄些诗会、观雪宴之类的,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如此良机,恐怕迟则生变,同祁进略一商议,姬别情自己便换了身衣裳,扮作长安来的风流才子——他和岳寒衣出身苏无因门下,为着日后足以担当大任,素日所学庞杂翻覆,君子六艺不过其中根本,再细些的,调香制药鼓瑟鸣筝,乃至吟诗作对,都是信手拈来不在话下。与他相比,祁进虽然生得文雅淡然,但自幼失怙维持生计都颇为艰难,更不要说什么读书进学了。真要说起所读之书,不过父母尚在时蒙学的《千字文》《诗经》《仓颉篇》顶多再加上一门《九章算术》,更深的尚未接触,便已经流落街头,不得不为了明日能不能吃顿饱饭发愁了。 太原王氏乃天下郡望之首,若论其渊源,直追溯到秦时名将王翦,底蕴之深厚,今日李唐王室比之尚且不如。姬别情同这王公子搭话时,也不得不提起十分的精神,免得一句不留心露出马脚。按照姬别情的话本,祁进今日演的则是他的远房表亲,方离了父母不久还有些思乡之情,故而沉默寡言的,不怎么与人亲近。 好在姬别情在长安权贵之中也算浸yin已久,甚至不需演戏,便是十足的风流洒脱模样。几句俏皮话便逗得王公子大笑不止,再谈起古今许多名琴古曲,更是引得王公子连连赞叹,大有引为知己之感。 祁进只在旁侧冷眼看着,推杯换盏之间,姬别情和那王公子坐得倒是越发近了。他看着那两人之间果然称兄道弟、王公子手搭在姬别情肩上,看着他哈哈大笑,心中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正在燃烧着。 这种难明的焦躁在姬别情迷晕了对他一片信任的王公子,与祁进潜入后面厢房的时候几乎达到了顶点。 后面厢房原是王公子存放赏玩之物的地方,平时除了使仆从定期进去打扫,等闲不许进人。姬别情推开雕花木门,十分警惕地拦住欲迈步进去的祁进,轻“嘘”一声,自己眯着眼打量地板,看了几眼才指着地上薄薄一层灰对祁进道:“王某最近得了新玩意儿,另置他处,一直让自己的小厮丫鬟着意打理,已经许久没进这间房了。” 祁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落灰的地板上有并不明显的脚印,估着是上次王公子来取物时留下的,不由冷笑:“说是什么真心喜爱这些东西,还不是得了好的,转头就把旧物抛在脑后了!” 姬别情动作极是小心,只踩着那脚印前行,不肯多留下痕迹,口中仍与祁进笑着:“进哥儿此言差矣,新东西虽然好,却也是因为这人乃家中长子,长辈看他终日只沉迷研究那些金石之物,担心荒废了课业,将用度对半减了的缘故。老物件儿多年养护,摆在这里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岔子,新东西却是从西市好容易救回来的,若不尽心尽力,只怕前番心血都尽废了,怎能不着心留意,全力打理着。” 祁进停在门内,警惕观察的外面情况,听见姬别情为那王公子说话,忍不住道:“此人出身如此士族,却上不能使长辈安心,下不能照拂家中子弟,只一心沉溺金石珍玩。殊不知世间又有多少贫苦人家的子弟,欲要读书而不能。照我说,他竟连那些寒门监生也不如,白白浪费了如此家世,更不要提什么为国尽忠、福泽万民了!” 姬别情把那开锁的工具咬在口中,自怀里取出精密坊仿制的另一个木匣,将两个同样玲珑小巧的匣子置在两手中反复比较,确认卢长亭手下将那替代品做的天衣无缝,才小心将放进了原本的箱格内,又重覆上锦缎包好。他将真品小心收了,照原样上了锁,才回头对祁进道:“进哥儿,难道一个人不去读书博功名,就于这天地无益了不成?我看倒也未必,就说这王公子,虽然不爱读书为官,却在金石古玩中极有研究,加上家世雄厚,收藏修复了许多旧时珍奇。若不是他,这些东西早不知道残破在什么角落,如今却得完好无损,如何不是功德一件。甚至他还总结了许多秦汉两晋时的工艺技术,怎么又能说是没用呢?” “就好比这只匣子,原本是公输氏鲁班的后人所制。且不说降香黄檀至今已经难寻,单是里面机关精巧,便是如今万花僧一行或是蜀中唐门乃至我阁卢长亭,想要完整复刻十之六七,都是不能的。这种东西,世间毁一个便再难寻一个。” 姬别情身子提纵,足尖在原本的脚印处一点,下一刻如展翅的鸟儿,轻盈落在祁进身旁。不待祁进反应,他便勾起手指,在祁进嘴角一点,复又在面颊上勾了勾。 祁进被他如此亲昵的动作一惊,下意识往后要退,还是被姬别情拉住手:“进哥儿小心,别碰翻东西引了人来。” 祁进挣开他手,强笑道:“大哥,你先行。” 姬别情不疑有他,收好东西,当头走在前面。 祁进落后他几步,手指无意识地在被他触碰过的唇角摩挲着,心里那股不知名的动荡不安,难言又不能克制的焦躁火气,好似都被一捧清泉水浇灭了去。只是姬别情对他的看法似乎很是不以为然,祁进也并不觉得他哥那套说辞就是对的,大哥其实根本不懂的,那些渴望着出人头地,却连一个蔽身之处都难寻的苦楚—— 祁进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姬别情推门时“吱”一声轻响,才惊醒一样整整身上青衫,又变成之前那沉默寡言的孤僻读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