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二)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下)
警报声仿佛一团浆糊,完全糊住了耳膜,令周遭的人除它之外,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苏青瑶牵住格雷特的手,看了眼钟表,指针快指向两点,随后镇定地离开书房。 宅邸的三四名佣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热水瓶、罐头食品、手电筒和手提灯,统一放到篮子里。纱布、酒精、乙醚,在专用的医药箱内,还有浸醋绷带——用来防毒气弹。 幸运的话,这场空袭一两个钟头就会结束,如果不幸,他们得在防空洞呆到天黑。 格雷特紧张地攥住苏青瑶的手,掌心满是汗。 苏青瑶见状,干脆抱起她,轻轻吻她的脸蛋,贴着耳朵告诉她别担心,老师会保护你。说着,她搂着格雷特上楼,打算先去三楼找她的母亲和弟弟。她的弟弟托马斯还不会说话,而母亲自从生产后就很虚弱,抱不动儿子。 刚迈上楼梯,长达半分钟的警报声突然停歇,接下去将会是半分钟的停顿。这是预先警报,会重复三次,用时三分钟,一般在空袭到来前半个小时开始。苏青瑶加紧步伐,抱着格雷特来到三楼的主卧。 那位德国夫人已经起来了,可怀中的小男孩正哇哇大哭,两手推搡着母亲的脸,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床。苏青瑶放下格雷特,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女孩便扑进mama怀中。接着,苏青瑶与疲惫的夫人对视一眼,便去到男孩身边。她两手抱起他的腰,一咬牙,将哭闹的孩子强行抱入怀中。 第二次预警响了。 三十秒,又三十秒。 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下到二楼。 一名女佣拎着皮包急匆匆路过。 苏青瑶看到她,步伐顿了一顿,下意识问:“先生人呢?” “啊?” “今天来的那个客人。”苏青瑶反应过来,连忙纠正自己的措辞。她抱着哭闹的男孩,和女佣一起,一面匆匆往门口走,一面问。“他和迈耶先生出来了没?” 正在说话的当口,第三次防空预警拉响。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女佣发抖般点头,指向防空洞所在的方向。苏青瑶转头望去,窗户正对街道,街道上快速闪过仓惶寻找防空洞的行人,好似受惊的麻雀,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各自寻找归处。男孩搂着她的脖子,仍旧在哭,泪水湿了她的肩膀。 苏青瑶脚步不停,与众人一同出了洋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把房门开到最大,以免被气浪摧毁。 她看到徐志怀脱了灰色的西服,随手扔到地上,衬衣袖撸到手肘,正与迈耶先生一起在草坪上铺设德国国旗。 上一面国旗是三天前被毁的,被炸弹的气浪撕碎。现在物价飞涨,布匹越来越难买到,他们为了延长使用时间,尽可能在空袭到来前铺开旗帜。 苏青瑶从他身后绕开。徐志怀本能朝她望了一眼,只瞧见了纤瘦的背影。他抿唇,扯紧了德国国旗。 小跑到防空洞旁,见迈耶夫人与格雷特已经在女佣的搀扶下,进了防空洞。苏青瑶将托马斯也送进去,随后转身跑回草坪。 长达三分钟的预警已经结束。 等再一次响警报,就代表日机已经进入南京城上空,甚至是出现在他们头顶。 徐志怀瞥见苏青瑶的身影,低吼道:“你来干什么,快去防空洞!” 苏青瑶没回。 她单膝跪地,一面拿起铁钉,帮他们固定旗帜,一面询问迈耶先生现在的时间:“Wie sp?t ist es, Herr?” 瘦高的德国人看了眼腕表,答:“Es ist 2:15.” 徐志怀蹙眉,用中文问苏青瑶:“预警什么时候响的?” “两点缺一点。”苏青瑶道。 徐志怀点头,低声催促对面的德国人:“Es sind noch fünf Minuten, und wir müssen uns beeilen.”(还有五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 说完,他们沉默,等待死神来临前的寂静中,唯有急促的呼吸声与铁钉碰撞的碎响。 街上不断有人经过,大人带着小孩,年轻人背着老人,他们都是要去公共防空洞内避难的穷苦人。时针滴答答转动,没人知道日军具体还剩多长时间抵达,或许还有十分钟,又或者就是下一秒。 最后一批路过门前的,是一家四口。男人背着母亲,妻子抱着女儿,他们身后跟着一只快乐的松狮犬,不停摇着尾巴,以为主人带它出来玩耍。 很快,三人布置好旗帜,跑向防空洞。洞内的人伸出手,先将迈耶先生扶进去。徐志怀紧随其后,不知为何,苏青瑶是最后一个跑到的。 只一呼吸的工夫,真正的空袭警报响了。 “呜——” 六秒的警报,又六秒的暂停,随着短促的警报声,众人脖颈的动脉噗噗直跳。 徐志怀飞快地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云层间,战机若隐若现,逐渐逼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见。他在那一瞬,脑海里闪过黄包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车夫那句包子与包子馅的比喻,几乎这个念头闪烁的同时,他本能地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她先塞进去,自己断后,堵在了防空洞的最外。要是弹片和气浪涌进来,应当会先炸死他。 不到两分钟,警报声结束,紧跟着,吹口哨般,头顶传来了敌机掠过头顶的呼啸声。 蹲在防空洞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那声悠长的轰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逐渐远去。 四周重回安宁。 也许日军今天的目标不在这一带。 大家都松了口气。 徐志怀瞥向身旁的苏青瑶,看她坐在地上,两条胳膊环在胸前,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大概在发呆。总之,还跟小孩子一样。 鬼使神差的,他一下很恼怒,觉得她真是疯了,空袭预警已经结束,她还有胆跑回来帮忙钉旗帜,她以为就她那个残废的脚,能跑得过飞机? 徐志怀咬一咬牙,想说她,幸好话没出口,理智就及时赶来,劝阻道:他们已经离婚四年多,完全是陌生人,她爱怎样怎样,死了也不管他的事。 男人目光落在面前的木梁,一阵沉默后,他淡淡道:“运气实在差。” 苏青瑶低着脸,没应。 “上次空袭是什么时候?”徐志怀又问。 苏青瑶仰起脸,望着男人的下巴,轻声道:“你是要和我说话?” 徐志怀反问:“嗯?我们不和对方说话?” “我以为我们要装不认识。”苏青瑶说。 他原先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但毕竟肩挨着肩躲在一个防空洞内,一句话不说,反倒很奇怪。 徐志怀两手插兜,没应这句。 苏青瑶倒也不在意。 “你的东西。”说着,她从袖管内掏出一个夹着火车票的薄皮夹,递给徐志怀。 徐志怀接过。 原是他放在西装内口袋里的皮夹,里头有火车票、证件和大额的纸钞——他一贯习惯将贵重物品放在那里。 徐志怀将皮夹塞进裤兜,一时又难受又生气。 他冷哼一声,嘲讽道:“钱包能比你的命重要?苏青瑶,你什么时候蠢成这样了。” “还好,来得及的。”苏青瑶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 “习惯了。”苏青瑶说。“预警一般提前半小时,最短提前二十分钟,两点十五还没响空袭警报,说明提前了三十分钟。空袭警报有三分钟,距离飞机投弹又有一两分钟的时间……”苏青瑶讲着,抬头望了眼徐志怀,不曾想对方也牢牢盯着她。 苏青瑶误以为男人在质疑自己的话,便解释:“我住的地方离防空洞有点距离。” 徐志怀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约莫半小时,周遭依旧安静。正当众人以为空袭过去,预备派个人出去看看时,他们头顶再度传来刺耳的呼啸。 第二波战机抵达,炸弹一个接一个地落下。 轰!轰!轰! 大地剧烈地抖动,防空洞也微微打着颤。托马斯又哭了,格雷特也开始哭,惊恐的哭声中,又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犬吠,那是从地面传来的。迈耶夫人紧紧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旁的女佣紧绷着脸,从篮子里拿出手帕,帮两位小主人擦脸。 一个炸弹落在他们附近,怀疑就在最近的街角。 掀起的烟尘与四散的硝烟味涌入防空洞,人们不约而同地弯腰低头。迈耶先生有些紧张,冲一名男佣人打手势,示意他把浸醋绷带准备好,以防日本人投毒气弹,尽管这点日本当局一再否认这点。 爆炸声楔子般,一下下打进人们的耳道。 没人说话,即使说话,他们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于是他们静静地呆在防空洞内,如同活人躺进窄窄的棺材,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又或者想尽了自己的这辈子…… 徐志怀一手插兜,背靠防空洞的墙壁。 他侧头,看向脸埋进臂弯的苏青瑶,又冲里面的佣人打手势,要来一张薄毛毯,随手盖在她头上。 “会没事的,”那一声呢喃顷刻间被爆炸声吞噬,谁也听不见。 轰炸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几乎要失聪时,终于停歇。 但解除警报没响,说明敌机还在南京上空盘旋。 大约六点,城市上空终于传来了一声连绵的“呜”,警报持续三分钟,象征危险解除。 人们依次从防空洞出来,先是男人,再是女人,最后是小孩。 草坪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尘埃中,有弹片的碎屑。 果然有炸弹落在他们附近,就在街角。那户人家也躲进了自己的防空洞,无人伤亡,但后屋被炸毁,多出一个深坑。 落日照着大地的伤口,黄与红的血静默地流淌。 众人疲倦地回到洋房内。 苏青瑶和迈耶太太一起上楼,帮忙安抚两个孩子。徐志怀和迈耶先生还没谈完事,回了书房,尽管刚经历了空袭,但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平息心情。 天边的金红色很快黯淡,柔软的深蓝色弥漫天空,云层渐渐浓密起来。 哄两个孩子睡下后,苏青瑶觉得时间不早,打算离开。迈耶太太表示只要她愿意来,不管做什么、待多久,都愿意给她按一天的工钱算。现在局势紧张,孩子年幼,她的身体又很差,离不开苏青瑶这个帮手。 苏青瑶的自行车停在后院。她推着自行车,绕到正门口,正好撞见出来的徐志怀。男人手里拎着落了灰的西服,熟稔地摸出一包英国烟,还没开始抽。 “你又要跑哪里去?”他问。 “回家啊。”苏青瑶扶着车把手。“你谈完事了?” “嗯。”徐志怀将烟盒塞回上衣,走下台阶。“打算找个旅店住下。” “什么时候的火车?”她接着问。 徐志怀一直走到她跟前,两人也就一个小臂的距离。“明天最早一班。” “空袭刚结束,你今天不一定能打到车去火车站附近。”苏青瑶说。“旅店看运气吧。” “那就没办法了。”徐志怀一本正经地说。“睡大街吧,问迈耶先生要一张毛毯。” 苏青瑶被逗乐,无声地笑一下。 她歪了歪脑袋,思考一段时间后,忽而问他:“那你……要不去我那边将就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