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12）

    人是一种情感动物，当然也是一种理智动物，二者缺一不可。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情感可以提供原材料，理智则辨明取舍。所以，无论哪个领域的取得一定成就的人，自然也无可避免的需要某种强大的情感来支持。

    晏明绪自知以往三十几年全靠着自己那点子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拼搏，好在，他有幸遇到了一个能给与他强大情感支持的人，再做起决断也多了那么股子义无反顾的劲头。

    不过世界上毕竟只有一个能懂他的简隋英，不支持的他依旧占了大多数，对他批评指责的声音不绝于耳，当然这些晏明绪都不太放在心上了了。唯一觉得愧疚的只有他的老师。上次工厂的火灾，晏明绪挪动了一大笔各部门和区里的款项用来垫付工人们的安置款，这些命令虽然都是他下的，可真正的执行人晏明绪却安排给了他的老师。老师姓孟，是他的研究生导师，半途辞职从政，没有关系没有背景，小半辈子熬到了副厅级，正厅这辈子可能没有什么指望了。

    晏明绪知道孟老师会支持他的这种做法，他太了解他了，心怀正义，只要和他说这是为了数百名员工谋的福利这位孟老师就会义无反顾的冲在第一线。晏明绪承认，他也是在利用孟老师的这一心理才安排他做这个执行人的。他需要一道防线，也需要一步棋，目的是为了防止招商资金不够，垫付款项无法回笼来应付纪检的检查。

    他原本的计划是不用动这步棋的，毕竟他所有经济计划一推行，整个市的经济体系可能都要换上一小轮，到时候不怕没有新型企业响应招商计划来注资。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推行的经济计划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真有胆子大不怕得罪他的直接闹到了上面儿，他的经济计划是没什么问题的，可他挪动维稳款和区里基建款项的问题到底是瞒不住了，保全他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把责任往执行人身上一推，等招商款回笼再拨给各部门，他还能捞一份政绩。

    他的计划和孟老师孰轻孰重晏明绪还是分的清的，牺牲孟老师一个，保全他和他的经济计划，虽然冷血，但是合情合理，晏明绪理所当然，却不能坦然。

    孟老师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接下来的命运如何，都是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的，这么点儿问题不可能看不清，甚至有可能当他成为这个执行人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这种后果了。所以在纪检审查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和晏明绪沟通，就主动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的肩上。

    处分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孟老师做法虽然违纪，但好在钱不是挪到自己口袋里，而是为了数百名员工，不涉及违法，也不涉及贪腐。但是处分不能不下，职位连降三级外加内退。

    审查很快就结束了，孟老师也久违的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收拾东西，他内退的不算光彩，本来打算趁着没人悄悄收拾好物品悄悄离开，可没想到的是，当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里面站满了他曾经教导过的学生。

    孟老师主教法学，不少学生已经在官场里成为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深知孟老师这次是替人顶了雷，内退的冤枉，不约而同的聚到这里打算为孟老师送行。

    孟老师教育育人10几年，官场也混迹了20载，什么场面都见过，可见到他昔日的这些学生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有学生实在看不下去了，握紧了孟老师的手愤慨的控诉想替老师鸣这句不平。

    可孟老师只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个时代不是我们曾经追求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了。”他说。“我们需要变革，需要做出巨大的改变才能保证经济平稳运行。这个事儿我干不了，你们也干不了。只有晏厅能干。你们得记住，一个我换的，不是他晏厅长，而是整个市的经济发展。我觉得值！”

    这是孟老师给他的学生们上的最后一课，说完，孟老师就带着他那些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离开了办公室，也离开了市政的办公大楼，这些学生们无一例外的送他到了大楼外，随后目送这位品格高尚的老师离开。

    晏明绪没有去，他甚至没有出现在孟老师的办公室，只站在他的办公楼上看着这一队伍很久很久都没有散开。晏明绪知道他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老师，他在怕，他怕老师说出些他曾经劝服自己的大道理。

    这些话他可以给自己当作理由，却不能坦然的从这位当事人口中听到。

    晏明绪也不知道自己站在窗前看了多久，直到这些人缓缓的散去，才又坐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处理他的工作。他允许自己有感性，可也给这份感性加上了个时间限制，就只可以有一小会儿，感性时间结束了，他还得做回他那个冷漠自私的晏厅长。

    正处理着工作，他的办公室门就被人推开了。没有敲门声，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晏明绪能猜到来人是谁，头也没抬的继续处理着公事。

    “晏明绪。”他听到昔日同窗如今的同事郑局长严厉的叫着他的名字，于是抬起头淡淡道。“有事儿？”

    “你说呢！”郑局长说的咬压切齿。“为什么不去送老师，你是不敢吗？”

    “你看到了，我在处理工作。”晏明绪声音依旧淡漠，这极大程度上刺激到了他的这位好友，郑局长第一次冲到晏明绪面前拎着他的领子低吼道。“你真就这么狠嘛！连自己老师都能拿出去利用！还有什么是你利用不了的，孟老师这么好的人，你怎么忍心！他还有不到两年就退休了！你怎么能让他临退休背这么大的黑锅！三级啊！他奋斗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连个应有的待遇都拿不上！你是人吗？”

    “放手。”晏明绪还是用那种冷淡的语气平静的开口，同时大力的攥住了郑局长的手腕，郑局长吃痛，放松了拎着晏明绪领口的手，晏明绪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活动了一下手腕淡淡道。“不然呢？要我连降三级？让我的政治生涯有污点？”

    “所以为了你自己就得把老师推出去？”郑局长声音都带了些颤抖，他指着晏明绪的鼻尖道。“你知道老师刚才在办公室里说什么吗？他让我们别怪你，因为你比他重要，你能改变整个市的经济面貌。他临走都在为你考虑，为整个市考虑，这样的人……太不公平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晏明绪慢悠悠的坐回到办公椅里沉着声音说。“你也是在官场里浸染了这么多年的了，这个道理不会不懂。为了改变，势必要牺牲一部分人。”

    “和那些即将失业的员工们一样？都是你推行你那套狗屁经济发展的牺牲品？”

    “不然呢？”晏明绪攥紧了手里的笔，他觉得他需要一些东西来支撑，才能不暴露自己的那些个内疚，那些隐忍和自责。

    “没有不然。你做的对。”郑局长脱力一般的放松了身体，随后把一份调职报告的复印件放到了晏明绪的桌前低声道。“你们说的都对。是我没法像你们一样把所有人和事放到利益角度来权衡，我……可能真不适合在你手底下做事儿，我得走了。找个能让我安安静静呆到退休的岗位，不然……我真怕，哪天我自己成为被你推出去的那颗棋子。”

    晏明绪定定的看着这份调职报告，很想拒绝，可是对上郑局长的眼神，晏明绪一向“能说会道”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那是带着怨恨的神情，晏明绪颇为陌生。只紧紧的握着那份调职报告低下头。“你再考虑考虑，别这么急着决定。”

    “不考虑了，晏明绪，我是真怕了。你太自私了，为了你的所谓的理想你可以随意放弃任何人，你可以把所有人都当棋，可我不想给你当棋子。你就这么一直干下去吧，希望你成功那天别后悔，我也，祝愿你那天别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郑局长来的快走的快，只留下晏明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着那份调职报告发呆。“会那样吗？”晏明绪问自己，随后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打开手机，手机屏幕上简隋英的睡脸清晰在印在上面儿，晏明绪举起手机轻轻的吻了吻上面儿简隋英的脸随后放下。“不会。”晏明绪低声告诉自己，他还有爱人，他的爱人会永远陪在他的身旁，只要有他，他就不会是孤家寡人。

    他的爱人简隋英也在处理工作，他之前拍的那块儿地已经到手了，可事实却如晏明绪所料，一大堆烧焦的废墟压根儿无法投入使用。不过好在简隋英有计划，他打算合理开发那一块儿土地，利用烧焦的废墟打造一个老式院落，简隋英称之为，废墟中的“后花园”。筑成后主要招揽一部分纯手工工匠，整片工业用地全部弄成手工业作坊，既不违规，又保护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时还能定期办展览，前景不可限量。

    简隋英说干就干，“后花园”设计图纸早就出了，第一批资金也投进去了，剩下的就是等他的后花园建成，同时他也拿到了晏明绪给他争取到的一部分补助。这部分补助他打算投入到其他项目里。

    他最近事业爱情都顺利的很，也打算趁着这股劲头让自己的事业再上一个台阶。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他的病情了，最近他偶尔还是能看到那些画面，也在做定期检查，晏明绪自从知道他情况多严重后也会陪他一起去。俩人都努力过了，可那些幻觉那些声音却总是挥之不去。

    不过好在，他能坚定的把幻觉和现实区分开来，倒也没有造成特别大的影响。反正就这样了，简隋英想，再熬一阵儿没准儿就再也看不到了，他还年轻，有都是时间跟这个病症耗，看谁能耗死谁。简隋英想着，自己也觉得可乐，他居然跟个病杠上了。再低头看一眼表，马上到了下班儿的时候了。

    简隋英伸了个懒腰，把自己从一大堆文件里拔出来看向了窗外，窗外乌云密布，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今天临出门前晏明绪叮嘱过他记得带伞，他是怎么说来着，好像他听的烦了就把晏明绪推出门了，结果就是真的没带。

    简隋英又想笑，没带就没带吧，反正晏明绪肯定知道他不记得，大抵会过来接他。果不其然，还没等两分钟，简隋英的手机就响了，晏明绪的名字就浮现在上面。

    “嘿嘿。”简隋英接起来笑的无所畏惧。晏明绪低低的叹了口气也跟着无奈的笑了。“果然没带吧，在办公室等着，我马上就到。”

    晏明绪说的马上过真就是马上，简隋英没等一会儿，就又接到晏明绪让他下楼的电话。简隋英飞也似的下楼，雨已经稀稀拉拉的下了起来，晏明绪就撑着伞站在他的楼下，身影高大，背膀宽厚，很有安全感的样子。简隋英笑眯眯的钻到他的伞下踮起脚在晏明绪的脸颊亲了亲道。“表现不错。”

    “嗯，当你男朋友得有这个自觉。”晏明绪也笑，撑着伞慢悠悠的带着简隋英上了车，又帮他系好安全带随后说。“家里好像没什么菜了，不然去外面儿吃？等明天天气好再去超市买？”

    “好像没什么好吃的地方吧。”简隋英一边划拉着手机装模做样的查着有没有新式餐厅笑嘻嘻的说。“诶，超市应该不下雨吧，天气不好又不影响超市里面儿。”

    “就非得回家吃是吧。”晏明绪无奈的笑了，刮了刮简隋英的鼻尖道。“行，那就先去买东西，然后回去做。”

    “真上道儿。”简隋英一听这话就乐了，手机也不划拉了，直接踹回到口袋里。直接指挥晏明绪去他公司附近的一个大型商场。

    晏明绪算是看出来了，简隋英确确实实是猫科动物，舌头叼的很，吃惯了家常菜，偶尔他想偷个懒去外面简隋英也不太乐意。不过他倒是很理解，毕竟他所期待的和简隋英喜欢的一样，是那个专属于两个人的房子，是两人三餐四季，平淡却温馨，这种感觉是外面儿那些店铺再怎么营造也营造不出来的。就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的接另一个人下班儿，都是他之前可望而不可求的，因此他也很珍惜和简隋英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两个人都只是随口说着工作或者家常，都无比的温馨。

    俩人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的买了不少东西。出了商场，晏明绪拎着东西先去停车场开车，简隋英在商场外面儿的屋檐底下等。也就是在这时，他又在马路对面儿看到了一个撑着伞的身影，那把伞很大，几乎遮住了那人整张脸。可只凭着身影简隋英也能认出那人到底是谁。

    那身影简隋英太熟悉了……他曾经和那个身影相依相伴渡过了一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也是那个身影，把他囚禁，试图让他成为他的唯一。简隋英瞪大了眼睛试图分辨这是不是又是一场幻觉，然后他就看到，那把伞缓缓的抬了起来，露出一个他一辈子都不想直接面对的面庞。那人轻轻的张了张口，简隋英能从他的口型分辨出他在说什么。他在……叫他……“哥……”

    简隋英慌乱的后退了两步，正撞上了一个刚刚从商场里走出来的人，那人低低的抱怨了一句，简隋英随即回过神来一般扭头像那人道歉，再转过头时，那把伞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简隋英疑心这又是一场幻觉，可他看着马路对面儿那明显没有被雨淋透的地面到底还是确认了，这不是幻觉，是他，真的回来了。

    简隋英闭上眼，窒息的感觉又再次沿着脖颈传到头顶，他捂住了嘴巴用力的呼吸着，可始终觉得透不过气来，迷茫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

    “小简！”晏明绪刚刚把车开过来就看到简隋英无力的蹲在商场门前，双眼紧闭，无助又无力，晏明绪急的车都没停稳直接奔下车抱住了简隋英，用力的叫他的名字，试图把他从那场虚无缥缈的幻境里叫出来，可简隋英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晏明绪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能把简隋英叫醒，只得一把把简隋英抱起往车的方向走。其实晏明绪的脑子也有点乱，平时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也差一点失去方向，晏明绪尽量控制着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想到，他们该去医院。然后把简隋英塞上车往医院开。

    许是淋了雨有些冷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晏明绪之前的那几声呼喊起了作用，没等开到医院，简隋英就缓缓睁开了眼，他迷茫的打量了一下四周，已经到了车里，车里只有他和晏明绪，晏明绪额头上还渗着冷汗，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微微的抖着。“明绪哥。”简隋英低低的开了口。“没事儿了。”

    “好……”晏明绪一脚刹车踩到了底把车停到了路边儿，他也顾不上这里让不让停车，这里到底是哪儿，会不会影响到别人了。他只知道简隋英终于醒了……于是紧紧的握住了简隋英的手颤抖着声音说。“没事儿了，别怕，小简，有我……”

    晏明绪真不知道短短的不到十分钟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只知道自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他不知道简隋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简隋英会不会真的再也睁不开眼睛，他只知道自己完全无力承受没有简隋英的生活，如果真的没有这个人……晏明绪不敢再往下想了，甚至只要稍微想到他回到家里看不到简隋英的身影，他的心就酸痛不已。接着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简隋英反握住了，随后他听到简隋英低低的声音，他说。“我不怕，你也，别怕。你也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