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啊书屋 - 经典小说 - 陶然月令(舅甥)在线阅读 - 二十八

二十八

    

二十八



    小区门口的共享单车停放点因为高考改了,许陶然搞忘记了,于是又过马路往南门边骑了一段路,门外本来荒僻,暑假又人少,夜里更加寂然,静得有些令人发瘆。

    她心慌慌地锁车,头盔锁老是提醒要整理束带,拨弄了几回,滴滴的声音响燥得人心焦,好容易关锁成功。

    许陶然片刻不愿多待,折身就迎面撞见一个人影,黑魆魆的,几步走近,那人紧紧盯来的视线像长了触角,吸附在人身上,眼凹很深,深不见底似的,吸着东西。

    许陶然看了一眼,凶相吓得她立马移开目光,表面若无其事,心警惕地提着,祈祷快点走远,直到擦肩而过几步,精神稍稍放松之际,背后忽地卷来一阵风,一股力量压困住胳膊,“啊”字未待呼出,嘴被粗糙的巴掌捂得严丝合缝。

    半浮的身体贴着陌生的rou体,那种侵略性的热度和汗臭味,像无形的网,困罩着她。被拖拽的腿脚被灌木从划拉得刺痛,穿梭颠倒间,吓得头皮发麻,胸口重重压到地上,钝痛切身,喉中深深一呕。

    当当的碰杯声,击得许鹤苓手腕一软,高脚杯从虎口翻下,摔到地上,包厢里倏地一静,心慌慌的,不是情绪,是生理上心尖猛跳的真切感受。

    “服务员,麻烦换个新杯子,请帮忙处理一下。”一位校友会负责人淡定老道地找服务员。

    许鹤苓心不在焉的,坐下后,拨了下程朱的号码,又挂掉。一会儿,程朱进来附耳,许鹤苓让他给许陶然打个电话,问问她在不在家。

    几张纸方块从散落在地的书包里掉出来,白色的,许鹤苓的名片。许鹤苓给的护身符,张开五指哆嗦摸索着,名片凉凉的,终于攥在手心时,身下被尖锐刺入。

    如坐针毡的许鹤苓心口揪得一疼,五分钟后,程朱回来俯身,“书记,电话一直没打通,沈老师说今天喊然然去农大,四点钟就回来了。”

    许鹤苓脑子一嗡,不安达到巅峰。

    明天上午有个访企拓岗的安排,要代表校方在一家国企华东总部会谈,作实训就业基地的授牌。

    实在是心不定,一池滚滚波涛,有人还不停地丢石子,晃荡个不住。他交代程朱,“今晚辛苦你回去,到我家看看然然,明天不用再来了。”

    花洒的水噼噼啪啪的,激流般冲刷着许陶然的背,砸得水珠飞溅。她像个蜷缩的木头人,却有无法舒解的头痛胸闷,抠出地漏盖,比在手腕处,不吝气力地割划,一下一下的,闷得出不了的气,随着钝痛和血液的流淌而释放,好不轻松畅快,她一直一直很讨厌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基因和血液,都那么污秽邪恶。

    因果循环,天理报应。就是这样,她不算无辜。

    荀璐说割腕感觉不到痛,是真的,于是更加不惜力气。

    许鹤苓半梦半醒的神经被扯得一惊,窗外天际沉沉地蓝,才凌晨1点钟,他迷了十几分钟,也没睡着,不宁静的情绪裹挟着大脑,那种密不透气的无端惶恐,不像莫须有的。

    上午授牌仪式刚开始,程朱的电话被许鹤苓挂断,紧跟是消息,说学校论坛出现过一则帖子,说学校南门外有争斗痕迹,地上有两张名片。现在已经公关掉了。

    程朱讲得很含蓄,许鹤苓只手遮挡住手机屏幕,肌rou管不住地发抖,本来怀抱侥幸的,自己关心则乱,莫名才出现这种心境。

    如果自己把机票和酒店都订好,然然肯定不会拒绝跟来的,肯定不会的。

    仪式结束,许鹤苓匆匆赶去机场,那边程朱也派人去机场等着了,不用两个半小时到了医院。

    “你这爸爸是怎么当的?女儿出这么大事,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到现在才来。”女医生一见到许鹤苓就冷言冷语,不住埋怨,饶是许鹤苓此时不肯自辩半个字,她依然揶揄不休,“张口闭口都是为了工作,不管孩子,孩子有了意外,工作做得再好,钱挣得再多,有什么用?”

    许鹤苓被骂得不回嘴,呆呆问,“我、我家女儿怎么样了?”

    “失血太多了。”女医生扶着手里的病例板往桌子上一堕,皱眉嫌弃,“女孩子的情况,跟父亲怎么说?她母亲呢?”

    “家里就我们俩。”

    算他不是一个不要孩子的爸爸,女医生态度才算稍缓。

    许陶然未醒,眉头皱得紧紧,浑身上下处处单薄脆弱,生机都被抽走了。许鹤苓好心痛,自己好像在努力改变很多孩子的命运,单单对许陶然有那么多的疏忽和不足。

    许久,许陶然稍稍挣手,却被握住,干燥的嗓子烧得发不出声,胳膊软绵绵的,甩不动。

    蹲趴在床沿的许鹤苓,被惊动,意识到她的恐惧,连忙放手,忍着麻木的腿连忙探身开灯。

    “然然。”他也好久没开口,嗓子哑哑的,血丝遍布而疲惫的眼睛,满身都是未褪去的疲惫风尘。

    许陶然一憋嘴,鼻子一算,眼眶里滋出水,嗫喏嘴唇,一想便xiele气,头无力歪到另一边,站旁边就能感受到她的悲凄,哑着喉咙,“不要开灯。”

    许鹤苓赶紧关了灯,轻声轻气,不敢近不敢远。他从未这么心疼许陶然,心疼她缺少母亲,一个真正可相亲昵照顾她的女性长辈。

    提了下裤管,试探往床边坐,不断低声向她道歉“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好”。

    许陶然面朝窗外微睁双眼,不只是灯光反照还泪光,亮莹莹的,许久未出声,声音嘶哑微弱,“我是不是一直没跟你说过‘谢谢’。”

    自绝的意味,冒出许鹤苓脑子里,吓得他如鲠在喉,曲掌悬在她头上,无论如何不敢落下,“……不要跟爸爸生分。”

    许陶然呆滞又固执地重复这一句,轻飘飘的,却似对她无比重要,是心里最惦记的。

    这种平静的颓然状态,叫许鹤苓害怕极了,迟疑着,不停道歉,“爸爸不好,对你关照不够。”

    许陶然缓缓扭过脸来,没有悲戚,过分冷静,“我……有一个愿望。”

    “有多少都可以。”

    许陶然不为所动,痴痴的,“我想看她的照片。”

    许鹤苓一懵,“什么?”

    “就是她,你是不是准备跟她结婚的,她是谁,长什么样子,你喜欢她什么?我心里好想知道,一直都好想知道。”说一句,心尖如被剜一刀。为什么偏偏不能是她,为什么偏偏又是她。

    许鹤苓更摸不着头脑,“你说是谁?”

    “……印花抽纸,让你把家里车里的抽纸都换了的人。”

    快一年了,这种抽纸已经成了生活里不起眼的一部分,许鹤苓早习以为常,哪里知道,会让她误会,成为心结,耿耿于怀,以为家里翻天覆地。

    他赶紧解释,“……还能是谁呢?……爸爸以为你喜欢。”

    许陶然眼底忽泛微弱神采,不理解,不敢信,以为自己听错了,眉睫稍闪烁,明显被触动了。

    “去年保研前,有一天在图书馆天井里,你吃午饭,张陆陪在身边,他给你用的这种纸。有没有这么回事?

    我以为你喜欢,用习惯了,才买回家的。”

    一时,震惊、委屈、豁然、遗憾交杂,冲击得许陶然脑袋嗡嗡作响,冰封枯死的心田竟感受到一丝丝的春气,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许鹤苓换面巾纸竟是为了自己。

    那确实有的,社团在食堂外办活动,扫码送的,偶然用了,不是因为喜欢特地买来用的。

    头脑昏昏的许陶然震惊惝恍,眼底茫然和点点光彩交织,不过,很快就颓丧闭上眼睛,像夕阳在晚霞中落山,沉入至暗时刻。

    许鹤苓似乎还想承诺,除了看紧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在第一次抱到她的时候,他就决定对她这辈子负责到底的。后来可能是忘了,所以做得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