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虚心实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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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第一次长公主宴当天,我做了一碗馄饨,等覃翡玉回来,准备讨巧地叫他放我出去,或者至少不要看管那么严。我短暂地信了他为我早起熬药,药凉了重新温热四五遍,不厌其烦督促我喝药的温柔是他本性仅存的善良,也许看准这一点,我可以改善关系来拉拢距离以使他松口,为自己争取最大的自由。 我醒过来,发现回到过去,伸个懒腰起来去找仟儿,给她写了一份单子叫她去采购食材,再到厨房架好锅烧水。等着吧,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曲颐殊,这次煮一碗鸡汤馄饨,我不信还能被说看起来就很难吃。 忙前忙后一下午,做好了鸡汤,我都懒得去井边看狗,还要被尤琰花训斥。仟儿看我做饭目瞪口呆,通常我都是躺在床上等人喂食物或者药的病号。原本那次我说我做馄饨,她以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果不其然,在煮食的过程中帮了我大量的忙,四分之三吧。 外面太冷,我不会再坐到门口去等,他回来,我就把热气腾腾的鸡汤馄饨端出来。他跟之前的反应一样,僵硬,怀疑,站着不动。我只好拉他坐下,把筷子塞进他手中。 他放下筷子叹气,“曲颐殊,你真的不适合演戏。” “这鸡汤大约熬了两个时辰,你亥时回来,从戌时就以小火慢炖,馄饨不能太生或太烂,由于不知道你到家的具体时间,每过半刻煮一碗新的,我煮了两碗,这是第三碗……” 他冷着脸,微微偏头,看向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喊,“仟儿,打盆洗脸水来。” 在他无以复加的震惊中,我扔给他一个更为震撼的惊天暴雷,“我怀孕了,又流产了,所以之前那样,排斥厌恶你,但这对你不公平,我现在告诉你。” 他看着我,呼吸急促,血液倒流,快要喘不上气来,看着真可怜。 真是通顺又合理的完美借口。 “你可别引咎自责,含愧而死,我也有错。”我靠近他,好心相劝,“你要假装不知道,继续演不知真相,更不能让椎史发现你已经知道,这样才能活下去,明白吗?” “你要我做什么?”他嘴唇颤抖发白。 “听我的话,不会太过分的。” - 每次在梦中若突然告知他真相,他心结打不开,不敢面对我。我要的就是他羞愧难当,自感对我有亏,把他当年对我的悉数还给他。但我还是小看了他,第二日他就来找我一掌拍在桌上,怒气冲天,“椎史说你之前身体健康,除这次热症外,没生过病。” 他俯下身,咬牙切齿,“你告诉我,怎么流产流得悄无声息,一天病床都不躺?” “是我的癔症罢了。”我合上书,委屈可怜,“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担心怀孕成日担惊受怕,还不敢跟外人说,我还想死了得了,反正清白没了。” 他气焰一下哑火,偃旗息鼓,“……我不是那种人,我会负责的。” “你怎么负责?我可不想这样一个倾国倾城花容之姿委身给你。” 他无言以对,“但是,你不该编那样的谎话骗我。” 我假装掩面而泣,“我伤心欲绝的时候你看不到,就逮着我撒谎不放,你以为我愿意吗,不说严重点,我怎知你是翻脸不认人还是觉得女子清白没什么大不了?” 他不再说话,转身出去,估计这会儿正乱糟糟,纠成一团。 我打开书继续看,从桌上摸了个苹果啃着。 自那之后,覃翡玉对我的态度的确变了,变得忍气吞声,对我的刁蛮任性,毫无理由地颐气指使一再让步。我说,“你去帮我把尹辗找来。” 他说:“找他做什么?” 我说:“不该问的别问。” 尹辗坐在院中,我走过去坐下。 “你要我办的我都办完了,关在这里,我做不了任何其他有助于您的事。”我给他倒茶,“覃隐得你赏识,想必是看到了他的某种能力,若是以貌取人,我跟他的区别不就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陛下爱美人说不定男女不忌,要不你把他送进宫,我为您办事?” 尹辗意味深长地笑,看向我身后,“你怎么看,隐生?” 我一阵寒毛倒竖,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他冷道,“若是以貌取人,我跟你的区别可不止是男人和女人。”又跟尹辗说,“大人,这疯女人是不是烧坏了脑袋,整日沉迷幻想,胡言乱语。” “我不知道,你可是大夫。”他勾起嘴角。 他俩一来一回,打趣似的,把我晾在中间。再次深刻体会到:覃翡玉真的很讨厌。 “看起来她是想逃,最近可得把人看紧点。”尹辗淡然总结。 “是。”覃翡玉作揖受命,“只是大人,她近来买通尤庄的下人,替她向外传递消息,打探情报,做得极为隐蔽聪明,这该如何处置是好?” 我转头狠狠盯着他。 “丢进牢房。”尹辗说。 - 尤庄的牢房用来关监守自盗的奴仆家丁,只有小小的两间,一间关男犯一间关女犯,自从上个偷钱的老者死在牢房之后,隔壁再没有关过人。我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土墙被我踢了十几脚后,覃翡玉进来:“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打乱了我全盘计划。” “我能打乱你的计划?”恨不得冲过去拽起他的领子,“你可是神机妙算啊。” 现实中势如水火的局面下,最安全的是覃翡玉,所有的人里只有他没有危险。他躲在城郊的客栈中,戴着一张面具,照常上街逛集市看歌舞表演。我差点信他因为我失误偏差,坏了大事,原来他一个字都没说谎,早就算计好的。 张灵诲扬言要杀我给他儿子陪葬,埋进同一个坟墓配冥婚。不止是我,睿顼王府及受牵连的人,人人自危,危如累卵,谁不知张灵诲暗害人的手段没有下限。我不见任何要求来见的不认识的人,害怕是来杀我的。 “我不告诉你,是你先前抵触,你不会相信也不配合我,但我确实是有计划送你回南城。” “好,我告诉你我的计划,”我把房间里水缸中的水泼在脸上,直起身,面具拿在手上,看着他道,“像这样的面具,尹辗还有,虽然只有一个月期限,我却可以做到很多事。” “你要做什么?” “换取他的信任,我不止进宫魅惑君主这一种可能,不进宫对我就是胜利,我回不了南城。我试过,我提了条件,他食言了,我根本没有办法。” “是我让他不要放你回去的。” “什么。”我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 “他也让我提条件,我的条件就是不放你走。” “……为什么?” “你回去顶多探亲,他难道不会把你再次带回来吗?相比之下,我先博取他的信任,他不再有疑,我悄无声息送你出去,可能性不是更大吗……”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给了他一耳光,手在抖。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眼中星芒慢慢消失,暗淡无光,蒙上阴霾。 “我本来可以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或许这一次我撒个娇求求他,他会跟我到玦城,避开那场瘟疫。 你凭什么以你的傲慢剥夺我选择的权利。 更何况你还没成功。 - 我跌坐在地上,他接住我,试图捂住我颈间喷溅的血口。 他说对不起,重复呓语地说对不起。我不怪他,客观现实来讲,爹的死跟他没有关系。 但我难平他的傲慢,他不会知道不能成功,但他应当告知我,至少隐晦地让我选择,是可行性高暂时忍耐的冒险,还是稳妥地回家见我爹一面,如果我选前者,即使失败也认了。 - 第二天下午,来人汇报他逃了。 逃是早料到的,不逃才有鬼。我挥挥手让他下去,谌辛焕笑意不减,“你怎么知道张灵诲得了消息一定会去探个虚实究竟?” 因为那是覃翡玉,留着他一天,对他的威胁就大一分。 “张灵诲不会轻举妄动,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小心,不会死了一个儿子就自乱阵脚,全盘皆输。但是覃翡玉,他们都在暗处,他不敢掉以轻心。” “颐殊,我想你向我发誓,不会让个人感情影响大局。” “什么?”我从削到一半的果皮中抬头看他。 “覃隐不能死,我还用得着他,再恨也别杀他。” “他要是那么容易被我弄死,就不会现在只有他全身而退。”苹果削完,我咬了一口,“反正王爷在我跟他之间,一定会选他就是了,我知道的。” 他笑道,“怎么听着酸溜溜的。” 谌辛焕越叫我不要杀他,我就越想杀他,杀了他之后无人可用,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尤其在问我为何要杀他,我说他害死了我父亲,触到我泛红的眼睛后,不再多置喙一句,默许纵容,任凭我想如何折磨陷害对方。 派去跟踪的人说,他被张灵诲的杀手追至河道旁,滚下山坡,落入河流,被水冲走不见。 夜里梦中出现一只水鬼,渐渐变成覃翡玉的模样,捆住我的双手双脚,抚摸我的身体。醒来发现是真的,他坐在我的床边,正把玩着从我枕头底下摸出的匕首,那是为他准备的。 我试着拽了拽手和脚,绑得很结实。他目光低垂,眉眼温顺,像在思考。 匕首一上一下,刀尖一点一点地落在床上。 我竭力控制气息不暴露恐惧。 他举起刀,我听见自己没出息地大喊了一声“我好想你”。 - 覃隐 她说什么?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只是想吓一吓她。 她蜷缩着,抱住头,紧闭双眼,吓成这样。 我俯身亲吻她,她热情地迎合我坐起来,边亲边扯开我外衣,但显然与我亲热并不是突然起兴,只是为了掩饰夺刀的真实意图。 她摸到刀,架在我脖子上,“走开。”我没动,她把刀换到自己颈间,“滚出去。” 行。我退出房间,去见谌辛焕。 书房亮着灯,我推门进去。 “你来做什么?”他撑着下颌微笑,“颐殊都安排好了。” 我知道。不需要我了。除了三个月之后。 “安排得十分妥当,差点没能活着来见您。” 他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开玩笑,“查清楚了,当年异人阁的人口拐卖与他有关。” “这能做把柄吗?” “可大可小,说是花钱买来的奴隶也未尝不可。” “他要大量婴孩来做什么?” “据说起初是打断手脚,训练杂耍行乞,后来有一些被送去做试验。” 就是这样,尹辗cao作了人皮面具之术。 后来他不满足婴孩,拿大人试验,张灵诲停止贩卖孩子,转买大人死刑犯。 所以尹辗为什么绝不动张灵诲,也不管他。 谌辛焕站起来走到窗边,站立一阵,“张巧兵这个人如何,好对付吗?” “如果你连曲颐殊都对付得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对付的。” “别像个怨妇。”他哂笑。 “阴险,狡黠,承袭他叔叔,但远不如老狐狸,你多注意就是了。” 他叹口气,“有了张灵诲对比,我反倒想念起了赵勐获。” “是,赵勐获对比起来小菜一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好意思说是我杀的。 “颐殊那边你多加派人手吧,我都能轻易进去,睡得还死沉。” 他语气不悦,“你进去干嘛了?” “给她盖被子。” 他在我背后说,“覃隐,她是真的要杀你。” 我站定,“再管她我是狗,行了吧?” - 冬天到了,尹辗要的面具由一月一张加到两张,对于此时的我来说,躲在地室闭门不出是最好的,外面处境太过危险。索性搬到地室居住,吃睡都在那里,跟尸体待在一块。 冬天太冷,地室温度更低,蜷缩着裹了三层棉被脚还冻得像冰。我叫清亮把火炉搬到地室上方入口的房间里,通常上去只待不到一刻钟,又下到地室。 如果我要出去见谁,就会戴张面具,但我怕尹辗发现,或者被脸具原主的熟人认出。 那日我去见宁诸,走到阁楼底下正想取下面具再上楼,忽然有一人拍我肩膀。 “阿柳,好久不见你啦。”他呲着两瓣大门牙,笑得谄媚,“我怎么听人说你失踪了?” 我面对他,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敢开口,怕声音不对。 “好像长高了,还瘦了。”他打量我,“八年前你娘带你来玦城做活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还挺壮实,挑水能挑三担呢!” 我松一口气,八年男孩早就长变样,声音也不会记得。 “老伯,我还有事,改日再叙旧,如何?” 他说着好嘞好嘞点头,目送我上楼。 但是他回去就跟四邻八乡说阿柳还活着,我今天见到他了。 不知怎地传到宁诸耳朵里,下次见他时依然在酒居阁,他猝不及防谈起,“你说奇不奇,这桩失踪悬案寻人启事挂了仨月,突然人就回来了。大理寺卿命我重新把卷宗找出来,改为告破封卷。” 真的告破了吗,其实未必。 “你怎么心不在焉?”他问我,“不敢看我,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有件事须知会你,上次带你去见孙氏,她跳井自杀了……但是被救回来了。” 他由仓皇到缓和再到无语,瞪我一眼,“说话不准大喘气!” “不过人有了向死之心,怎么着都想死,命就是悬着的。” “……人能死而复生吗?”他问。 当然不能。我拿过一个柑桔剥皮。 “为什么有传言说尹辗能让人死而复生?” 我剥皮的手顿住。 “若说你能让人死而复生我相信,你是大夫,总归要吹起死回生,华佗再世。”他仰靠着看天顶,“这柳生也被断为死亡,后来尸首不翼而飞,是怎么复活的呢?” 柑桔掰开一瓣放进嘴里,食不知味。 “就像这剥开的桔子,”他剥了一个,捡起还算完整的桔皮,将桔rou放在中间,双手包覆桔皮裹上合拢,“外皮都撕开了,怎么可能恢复为一个完整的桔子,啧,这是怎么回事。” 他真的很聪明,而且极具天赋,已经距离真相很近了。 只要思考稍转个弯,就能想明白桔rou不一定是原来的桔rou,皮也不一定是原来的皮。 “话说很久没见到颐殊了。”我转移话题,“她也该被挂上失踪人口名单。” “我上次去睿顼王府,她出来见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时候,你没叫上我一起?” “之前叫过你,五次里面你去一次就不错了,去也是见睿顼王。” “见着颐殊说什么了?” “她说很想我,还问蒋昭多久回来,也很想他。”凑近我,“就是不想某人。” 我笑笑。她认为她能保命脱口而出,其实很廉价。 不如直接张开双腿来得真诚,至少是真的想要。 “你做的那些假证,我已经帮你通通销毁,案子也翻了。”他突然说。 我怔忪的时间,他按在我的肩上,捏了捏。 “不用担心,你就想怎么躲张灵诲保命吧。”说完埋头扒饭。 - 算算日子,乞丐面具过两天就快到期,我把一张新面具装进罐子里,交给清亮,让他送到先前约好的指定地点。 但是清亮迟迟未归,我不能随意出门,就叫老曹去找。 清亮捂着脑袋被老曹搀扶着,说他本来在树下等,突遭袭击,东西也被抢走。 我呼吸一滞,缓不过来。 知道暗部的人,知道付箬接头地点的人,我只跟她说过。 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柱子站了好一会儿,清醒过来后,我决定了,不能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拿起阿柳面具走出门去。 老曹叫住我,“公子,这么晚了去哪儿?” 去寻仇。不是。“斩断祸根。” 房间很温暖,屋里烧着火炭,她趴在桌案上睡着,长发如黑墨瀑布般垂到地上。一册书集被她压在脸颊下,我抽出那本画册,她脑袋磕在桌子上哎哟了一声。 看见是我,她坐起来,姿态慵懒闲适,“覃公子,有何贵干?” 直觉告诉我,不像是她。 “要睡去床上睡。”我开始没话找话。 她不解,回头看了看距离还不算遥远但也不算近的床。 “腿麻了,你抱我。” 我没理她。 她对我伸出手,“拉我起来。” 我打掉她的手。 她问我,“你怎么了?” 我反问,“你怎么了?” 她低头垂眸,淡淡地说,“就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很喜欢扮演圣人。” 不太理解她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你不该杀张巧书。” “是连累你了,还是你在扮演圣人?” “我能杀他,你却总抢在我前面。” 我愣了一下,她接着说,“想起之前尤庄失火,你救我出火场,我明明自己可以出去。还有这次,我都握住匕首刀柄了,你又来演救命恩人戏码桥段。” 我闭眼,深吸气。 “以后不会了。” “没别的事?”她歪头,“谌辛焕要来看我了,快走吧。” “所以你愿意坐在他的怀里笑了?” “在哪里笑重要吗,重要的是还能笑。” 她侧坐着,裙裾掀起到大腿根。等谌辛焕进来看见就是这幅景象。 可能因为火炭的缘故,我开始感觉屋里有些燥热,与我的地室天壤之别。 那里盖三层被子手脚还是冻霜结冰,她却热得好好的裙子撩开。 我弯腰抱起她,“去床上睡。”她惊吓低呼出声,“疯了吗?” 她说谌辛焕等会要来,真的要来,我都置若罔闻。什么付箬,什么面具,全部抛之脑后。 抓着她的脚踝进入的时候,我想的是,她的脚不是凉的;房间温度很舒适,就算脱光衣服也感觉不到冷;里面好温暖,紧紧包裹着我。 不想回到地室,再也不想回去,永远。 “你身体内部有个太阳。”在她耳边说。 “你又犯什么病……轻点……” 我不贪多,偶尔感受太阳的照拂就行。 “我给付箬的面具让清亮带去,他遇袭被抢了,你有头绪吗?” “关我什么事?” “谌辛焕是两刻钟之后来?” “有没有可能,原来接头的人来不了,这人不想让人看见他的容貌,才打晕了清亮。” “我怎么没有想到。” 如果来的人是崇任东,保险起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还活着。 他可能不是以崇任东的脸来的,而是崇任东背后那张脸,清亮见过他摘面具的样子。 “你急火攻心,当局者迷。”她用腿蹭我,“好哥哥,我也很急,能不能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