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叶子在回司药司的路上缓缓前行,宫道旁边就是御花园,此时天气回暖,叶子轻嗅园中花草的清香,脑中却乱糟糟的。 刚才在宁妃宫中,她看着叶子大汗淋漓的样子,露着玩味地笑容盯着叶子道:“真没想到,你也会害怕。救我的时候,给我药的时候,你都淡定得很啊。” 叶子呐呐无言,她救宁妃那时候是存了死志,给她药的时候她已经想好好活下去了,但还是因为救过宁妃一次,忍不住又帮她第二次。 宁妃见叶子表情还不好,就不开玩笑了,端正了表情,“叶司药,救过我两次了,大恩无以为报,这次你去显国公府却是个好差事。” 叶子只能再次道谢,后来两个人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宁妃让她离开了。 叶子十岁入宫,见识过宫墙内外的不同,宫里物质丰富而且有女人向上爬的梯子,正因如此宫里也比宫外倾轧更多,朋友反目、亲人相残的例子数不胜数,更何况叶子是经历过建元旧案和元庆案的人,心里早就累了,不愿意在宫中待下去。 可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出宫,她不像翟淼,翟淼是良家平民出身,家世清白,只要不犯大错年满二十三就会被赐金放出宫去。叶子是罪臣之后,按律无赦不得出宫,这也就是宁妃举荐她的原因,只有把差事办好了,也许能得一个出宫的机会。 她在深红的宫墙下停了一下,抬头望向天空,御花园有一只杏花开得极盛斜斜地要探出来,湛蓝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几朵云飘在上面,叶子本来烦乱的心思一下子静了下来,还没有出去,她已经感受到心底的渴望,向往起多年没有的自由了。 回了司药司,她刚考完朱颜的功课,皇上身边宣旨的太监就来了,满院子的人都跪在地上听旨,宣完旨后叶子叩头谢恩,接过圣旨后赶紧把自己所剩不多的积蓄都放到宣旨公公那里,这回公公却没要,脸上挂着笑意道:“显国公府的小公爷尚未婚娶,听说身边连个姨娘都没有,以后您要是有这个造化,说不定就是您来提携我了。” 叶子拿着银子的手一顿,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念叨起来,难道宁妃指的不是她活办得好能出宫,而是要勾引到小公爷才能出宫? 叶子微微一笑,还是把银子塞到太监手里,“公公,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眼下我孤陋寡闻对国公府不是很了解,不如您来给我说说,省得我去了做睁眼瞎。” 这回太监没有拒绝,利索地收起银子,两个人一起去了叶子的屋子,坐到桌子前,叶子亲自给太监倒了茶水,太监倒也不拿乔,道:“显国公府几辈子上的老祖宗是跟着咱们太祖爷打天下的兄弟,这你知道吧?” 叶子坐在一旁点了点头,太监喝了一口茶道:“显国公府孟家和一般的公府不同,他家世代罔替永不降爵,孟家既是世家大族又是当朝贵戚,可谓是咱们当朝数一数二的臣属了。” 太监没点名,但是太后是显国公夫人嫡亲的姑母,两个人都出身于诚毅侯府,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小公爷孟宴臣没有一点贵族子弟的骄矜,十七岁初阵,已经为咱们大周打过不少胜仗,立下了汗马功劳,皇上甚至青睐,曾经说过他是吾家子弟的话。” 叶子微微一愣,她只知道显国公府十分尊贵,没想到继承人能这么得皇帝喜爱,怪不得刚才宣完旨后好多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冒了光。 太监又喝了一口茶水,神采奕奕地看着叶子,“可是不知为何,小公爷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了,年近而立之年,就是还不娶亲,皇上居然也由着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皇上可从来没有给他派过女人去。” 叶子心里有些紧张,面上还是淡定道:“皇上是让我服侍他养伤罢了。” 太监闻言笑了笑,“叶司药未免太过年轻,皇上说怕太医是男人,手上力道难免重了些,你可比我和太医打交道的多,能选入太医院的人,可有手上没个轻重的?” 叶子心知他说的是真的,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脸上有些红晕,那太监也不为难她,接着给她说起了现在显国公的一家子,“老公爷孟怀瑾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员儒将,现在解甲做官执掌一方,是个封疆大吏,平日里不在京城;国公夫人付氏出身诚毅侯府,现在的诚毅侯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她性格严肃端正,京城里的人不惧她的人少哇。” “国公府的大小姐已经出嫁,听说是个平民出身的将军。” “小公爷一直未娶亲,不知为何,若是你能借此笼络住他,岂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 叶子将人送走,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朱颜走了进来,“司药大人,您要出宫了吗?” 叶子抬起头看她,“是啊,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一定要用心学习。医学人命关天,是容不得半分偷懒的。” 朱颜乖乖点头,她去国公府的日子定在三天后,她这些天要把自己的事情交到另个司药手中,还有宫外……她的钱,连本带利整整六百两银子,她怎么能甘心呢? 那天她把自己的事交代了一下,晚上做了个梦。 梦里十分真实,好像回到了过去,她十岁刚刚入宫的时候,家破人亡让她懵懵懂懂地带着许多恨意。 本来她应该没入掖庭为奴,一辈子都要活在阴暗潮湿的掖庭,也许有朝一日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谁知那年尚宫局缺人选了一些会认字的宫女教导,她命好被选中了。 那时候尚宫局还是老尚宫执掌,她挨个和选入尚宫局的宫女们说话,她的侄女程司饰作陪,到了叶子这里,老尚宫觉得她的名字“叶子”太轻了,给她改名叫“叶梓”。 她心里不愿意但无法拒绝,只能梗着脖子看着老尚宫,或许是她的目光太冒犯了,一旁的程司饰出言讽刺道:“改了名字也好,去去晦气,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招罪臣之后入尚宫局。” 叶子被“罪臣”二字刺痛了内心,她心里坚信父亲是被冤枉的,含着恨意看向程司饰,程司饰惊讶地没有说话,老尚宫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她下去。 她坐在走廊上,看着一同入选的宫女都有朋友,只有自己孤单一人,她没感到寂寞,想起之前偷偷在父亲书房里看见的话本子,心想自己这样会被处死吧。 那样的话,她就能和父母在一起了,想起父母,她有些想哭。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子走到她面前,冲她笑道:“我叫翟淼,是从平县选上来的,平县选上来的只有我一个,你呢?你是从哪来的?” 叶子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翟淼也不太在乎,她拉住叶子的手,“没关系,我们两个都是一个人,一起作伴就不孤单了。” 叶子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姑娘,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她和翟淼成了朋友,她们一开始形影不离,后来大家都混熟了,翟淼乐观开朗的性子让她又交了很多朋友,再加上大家都看出来老尚宫对叶子青睐有加,常常叫她过去说话,就有些远着她了。 时光流逝,因为元庆案老尚宫失势出宫,程司饰和赵无极被处死,她和翟淼也变成了还算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叶子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 她厌恶宫廷。 这里死了很多她在乎她认识的人。 她不想有一天自己也死在这里。 她想起年少时老尚宫再三提点自己的话,“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什么威武不能屈那都是糊弄人的,上位者喜欢听话乖巧的,不喜欢和他们对着干的人。叶子,我们终究只是服侍皇家的女官,眼睛里是不该有不服气的。” 从此在她眼中能看见的只有顺从,只有偶尔她觉得不能逾越底线的时候,才会又露出那种倔强的神情。 她想,难道宣旨太监说的皇上和宁妃真的是那个意思,而她是不是该顺从呢? 次日正午,她以交接一下药材采购的事情成功出了宫。 她没有先去药材采购的地方,而是先来到了她入股的生药铺子,她撩开幕离的白纱,看见太监侄子在药材铺子里翻来翻去地拿了钱就走,不管掌柜的在他身后急呼,“东家!那是进货的钱!” 她快步跟了上去,虽然心里知道这人又无赖又不要脸,但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但凡有一点可能,她也会拼尽全力去试试。 还不等她上去讲理,那人已经发现她了,快速朝她冲上来,揭开她的幕离扔到地上,气冲冲道:“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八婆,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干什么?” 叶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刚想讲道理,就被那人抓紧手腕,看着叶子清丽的面容,他露出一抹yin笑,“你想要钱是不是?想要钱先陪我睡一觉!” 如此下流的话让叶子瞪大眼睛,直接伸手给了他一个巴掌,“你给我放开!” 这一巴掌激怒了他,他就要动手,和叶子拉拉扯扯的,周围的人也停下来看热闹。 他们旁边就是可以观湖的樊楼,今日三楼被宁远伯家的小少爷肖亦骁包了,算是给显国公小公爷孟宴臣接风洗尘,坐陪的还有陈留王朱昱琰。 酒菜还没上来,楼下吵吵闹闹的,肖亦骁不耐烦地走到窗边一看,“呦!楼下打起来了。” 昨晚上彻夜宴饮的朱昱琰闻言睁开了眼睛,起身后饶有兴致地摇着扇子走到窗边,探头一看,道:“什么打架,这不是流氓欺负柔弱女子吗?”这种话本子常见的事,一会儿必定会有个英雄出场救美,他一下子兴致缺缺地用扇子遮住口鼻,打了个哈欠。 然后他就看见和流氓打架不落下风的女子的脸,打哈欠的动作微微一顿,身体有一瞬间紧绷,话锋一转,“这这这……这还了得?”他一下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拿着扇子指着人群中间的两人,“住手!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个流氓居然敢在我大周京城欺负民女!” 肖亦骁见他这么激动也是一惊,眼看着楼下的百姓都向楼上看来,赶紧把人薅进屋子,关好窗户。 叶子本也被吸引了目光,看见那人一时间失了注意,赶紧一下子把他打倒在地上。 孟宴臣本来独坐一边饮茶,见状眉心都没皱一下,冲着门外道:“刘玄。” “属下在。” “下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楼下声音散了,又过了一会儿,刘玄上来了。 刘玄站在一边,把事情经过都说了,叶子没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宫中女官,其他的都很真实,再加上周围人的证词,也知道了这个流氓的姓名籍贯还有铺子地址。 孟宴臣挥了挥手,刘玄退了下去,他看着已经平息情绪的朱昱琰道:“我离京几年,殿下还是这么不稳重,又不是什么大事,让奴才去做就好了。” 朱昱琰讪讪一笑,即使是带着嘲弄的笑意,也让他的如画眉眼迸发出流光溢彩的摄人心魄。 肖亦骁虽然喜欢女人,也忍不住看呆了一下,孟宴臣则淡淡饮茶。 肖亦骁很快回过神,看向眉眼清俊越发稳重起来的孟宴臣,“宴臣,这次得胜回京,考虑娶妻生子了吧。” “屈射未灭,何以家为?”孟宴臣淡淡一笑。 肖亦骁摇了摇头,“宴臣,那是你十七岁的时候说的话,都快十年了,只有你把它当真了。” 孟宴臣撩了撩眼皮,“那是我给皇上许下的誓言。” 朱昱琰道:“显然皇兄也没当真,要不然这件事就不会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了。”皇上并未把他年少热血之时说的意气之辞到处传,就是不想以国事误他终身。 “君子一诺,此生必践。”孟宴臣看起来不为所动。 肖亦骁颇有些无奈,他心里知道当年孟宴臣学冠军侯立下誓言的时候也许是真心的,这么多年过去,俨然已经成了他不愿意娶妻的借口。 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为何不愿意娶妻,终究是不能对人言。 朱昱琰看了孟宴臣一眼,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几个人开始饮酒畅言。 叶子拿着已经被弄脏的幕离来到药材市场,和人交接活计,心里却在想着刚才那个救了自己的随从,她知道是樊楼三楼的人救了自己,本想亲自上去道谢,却被随从婉拒了。 她虽然心里有预料,还是被随从看似随和实则蔑视的态度刺伤了,仿佛她想要由衷道谢是想要攀附别人的道路,她看着眼前的药材,叹了口气,在宫里拜高踩低看了多少经历了多少,怎么还能这么不沉稳呢? 宫外管理药材的太监老杜是叶子的老熟人,听说她要去显国公府,笑着道:“那可是个好去处,显国公府的国公夫人那可是贵妇里一等一的好人,经常给慈济院的人施粥送药。” 不管说里面的人如何,人人都说那里是好去处,叶子想那里也许真的是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