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玉琉璃盏（2）

    陆明呦病了又好，好了又病。

    好的时候漫山遍野地跑，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野蜂蜜、灵芝、珍稀的花花草草等能入药的东西，送给陆其灵研究，或者在刺绣课上，把那些懒得缝完的半成品送给他。

    不好的时候，陆其灵会背着自制的小药箱，爬几个山头去看她。

    两人抱在一起。

    天色渐暗，屋子里没有点灯，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唯有渐渐逼近的黑暗吞噬两个人。

    等到什么都看不见，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陆其灵想陆明呦一定害怕，于是抱紧了这个meimei。

    “别怕。”

    陆明呦突然出声，然后把他抱得更紧，凑过来，在陆其灵的耳边说道：“如果有鬼的话，我也会保护你。”

    她发着烧，自己觉得冷，陆其灵抱着她，却觉得她浑身像块正在燃烧的炭，吐出来的热气喷洒在陆其灵的耳廓上。

    陆其灵联想到舅舅对他的亲昵，皱了皱眉，觉得恶心，然后躲避开，侧过头，在陆明呦的唇间和眉心间迟疑一下，选择亲了亲她的眉心，道：“我才不害怕，是你在害怕。”

    虽然看不见。

    但他却能感觉到陆明呦有些震惊，还有一点犹豫。

    陆其灵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怎么回事，他那时并不知两人的姐弟身份，陆明呦可是知道，还被他亲了眉心，估计是在扇他和不扇他之间犹豫。

    “谁让你亲了？”

    陆明呦最终没对他动手，咕哝一句后，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沉沉睡去。

    陆其灵那时也小，入睡得同样快。

    昏昏沉沉。

    夜与白天交替。

    他跟她互相说保护彼此。

    一年过去。

    皇宫。

    “娘，哥哥打我！”陆吉对陆其灵这个哥哥的恶意是无由来的，就像有些小孩子会折磨小动物一样，即便小动物已经靠边走，尽量不发声了，也一样。

    安嫔不受宠，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受宠，她为皇帝生了两个儿子，但一些只生了女儿，甚至连女儿也没生的嫔妃，靠着年轻漂亮，竟也能踩到她的头上。

    她的怨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酿出了疯疯癫癫的攻击力。

    “啪！”

    她扇了陆其灵一耳光，又不过瘾似的，连续又扇了陆其灵两耳光，直到陆其灵自发的跪下，她抱起小儿子陆吉，踹倒陆其灵，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人家去参加宫宴了，你怎么不去？还是怪我这个娘不争气，不得宠，不能带你去。”

    安嫔颠三倒四地骂人，陆吉在母妃怀里快乐的拍手，乐得见牙不见眼，旁边的宫女太监低头敛气，一声不吭。

    陆其灵跌在冰凉的地板上，维持被踹倒时的可笑姿势，没有多余动作。

    他对现实世界太无力，他无法改变母妃，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只能构建他的精神世界。

    精神世界里，是陆明呦弹的琵琶声，和他仿佛凌空而起，居高临下的第三视角。

    他由上而下地俯视闹剧，俯视安嫔，也俯视自己。

    活该。

    佛说三界如火宅，所有生灵都是生活在一间着火的屋子里。

    他被弟弟欺负，被母亲殴打，都是活该，谁让他也是生灵之一呢？既然当了生灵，那注定命运就是为了受苦，直到死亡时才是终结，各种挣扎，除了增加受苦的时间和程度，没有任何意义。

    陆其灵常有灵rou分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美的像一尊色彩浓烈，描摹精致的木偶，眼神空洞，让母妃更加不喜欢他，也让舅舅更加喜欢他。

    陆其灵用第三视角看到他被母妃踹倒训斥，看到舅舅走进来，眉开眼笑地拉起他，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对他亲亲摸摸。

    一切都是没有感觉的。

    陆其灵身处其中，却像是在看一场皮影戏，一方唱罢一方登场，都是戏，都是皮影人，所以他没有任何感觉。

    舅舅走了。

    他去洗澡，然后去御花园闲逛，听到远处有热热闹闹的声音，身为一个皇子，他轻巧地躲进了树丛里，看着那群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蹦蹦跳跳地离开。

    是神山上的弟子，估计他们是被请到皇宫来祈福来的。

    不知道陆明呦有没有来？

    陆其灵的灵魂一瞬间回归rou体，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他走出去。

    “你怎么在这？你没去参加宫宴吗？”陆明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其灵听到她声音的一刹那，真切地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疯了？怎么他想到陆明呦，陆明呦就出现？

    世界怎么可能这么怜爱他？

    他回过身。

    陆明呦俏生生站在那，身上披了一件火红色披风，戴着帽子，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精致黄澄澄的金制灯笼，那么看着他。

    陆其灵跑过去，摸了摸陆明呦的脸，确定她不是自己的幻想。

    陆明呦皱眉，推开他，把手里的金制灯笼塞他手里，道：“陆珏然不要脸，抢了好几个，我这个是好不容易护下来的，送给你。”

    陆其灵拿着灯笼。

    他该思索一下陆明呦怎么敢骂皇子？也该思索一下，这种精致玩意儿一般都是父皇赏赐给皇子公主的，陆明呦怎么得到又护下来的？他该思索一下，陆明呦如果真是他以为的穷人家女儿，怎么会出现在皇宫？

    他没思索。

    陆明呦出现了，就是出现了，不需要任何理由。

    “新年快乐，吃糖吗？”陆其灵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糖，都是弟弟不爱吃，他才有的，但也是他仅有的了。

    他还担心陆明呦会不会嫌弃。

    陆明呦倒是完全没有嫌弃，接过他掌心的糖，剥开一颗，投进嘴里，边嚼边望着御花园的雪树银花，道：“你应该去参加宫宴的，你娘不受宠，不关你的事，她不去，你可以去。就算得不到什么，你也免得挨打，我姨娘不受宠，被别的女人摆了脸子的时候，也打我，我还知道躲呢，你怎么不知道躲？”

    她说话毫不客气，安嫔再不受宠，也是皇帝的女人，后宫嫔妃呢。

    陆其灵也天经地义一样接受了，哪怕陆明呦用这样指点江山的语气评价皇帝，他都觉得陆明呦配得上。

    “我没挨打，我娘对我很好。”陆其灵下意识遮掩家丑。

    陆明呦看过来，目光平静，又剥了颗糖，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道：“你真傻，你以为自欺欺人有用啊？她要是对你好，就不会打你了，傻子才相信打人是为了那个人好的话呢。”

    陆其灵嚼着糖，脸有点热，并不是被陆明呦拆穿了害羞，而是因为人脸挨了打就会发热，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脸上还惨留着母妃扇了他几耳光的巴掌印呢。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把糖分了吃。

    都是陆其灵不爱吃的糖，后来却再也吃不到那么甜的。

    分别前。

    陆明呦变戏法似的从披风里弄出一堆精致的金制小玩具，分给陆其灵一半，嘱咐道：“你回去就说陆珏然给你的，他受宠，你娘要是知道你跟他关系好，就会对你客气一点，反正他整天神出鬼没的，你娘又不可能求证。”

    陆其灵看向另一半。

    “这一半不能给你，我还得拿回去，哄我姨娘呢。”陆明呦语气有些惆怅。

    “你喜欢这种金制的玩具？”陆其灵问道，他还以为陆明呦不喜欢玩具呢。

    陆明呦点点头，反问：“谁不喜欢？”这可是金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