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报德（10）我真的会恨你的，卢世瑜。
何以报德（10）我真的会恨你的，卢世瑜。
一 拉好手刹，熄火，解下安全带。银色SUV稳稳地停下了。 从前窗看出去，低沉的暮色有些阴霾。萧定权一时没有打开车门，两手仍然搭在方向盘上，略微垂下眼眸。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萧定权问道。他知道老师很累，但他害怕有些事情他走进了那道门，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 卢世瑜淡淡地回答。 “还不够。”萧定权说。“我还想知道很多事情。” “问吧。” 卢世瑜轻声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张以诚的。” “去年。” “……” 萧定权慢慢转过头去。他有一个非常自以为是的猜想，一边让他觉得荒谬得不可思议，一边在他的直觉里无比笃定地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他看着卢世瑜。后者神色坦然，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去年……什么时候。” 萧定权的声音有些干。 卢世瑜犹豫了片刻。最后占了上风的想法是，既然是事实，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和萧定权对视着，声音平稳。 “校先进课题评选会。”卢世瑜说。“他做主评的那一次。” “……” 萧定权移开了目光。 二 他呼吸发颤。 一半是这愚蠢的自以为是的猜想竟然被证实了的震惊和荒谬，另一半是不解和愤怒。 他看向窗外天色。那阴云会下雨吗？他想。如果下雨，只能被迫在车里和卢世瑜一起等着雨停，那太糟糕了。如果他想逃的时候无处可逃，太糟糕了。 就像现在一样。 他眼里的泪水必须勉力忍耐才不会落下来，薄薄的水雾反着光，晃了又晃，终于是忍住了。 鼻腔和喉咙里的酸痛没办法忍住。 他缓了好一会儿。 这段静默的时光终于过去，他再次迎上卢世瑜的目光，泛着水光的眼里仍然带着一份难以置信，或者说，希望卢世瑜给一个不让他那么痛苦的回答。带着这样的期待，他问了。 “……是因为我吗。” 三 卢世瑜难得有这么为难的时刻。 如果说是的话，萧定权会不会恨他。他一向广纳天地的心此刻也轻微地纠缠起来，而他明白这种感觉。 他有点害怕。 可是他又怎么能骗这个孩子呢。卢世瑜没有这种能力。跟萧定权说“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萧定权也许有不能告诉他的事，他没有。只要萧定权问他，他从来都是毫无保留。 ……或许，直到今天吧。 痛苦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卢世瑜一直看着他，眼神柔和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萧定权却只觉得这个眼神像利刃一样剖开他的心，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他有多么的无能。 “……说啊。” 萧定权说。像一声低吼，像小兽陷入某种无力的绝境。 卢世瑜抿了抿唇。 挣扎片刻，他放低声音，轻轻回答了一句。 “是。” 四 应该下雨的。萧定权想。 雨天适合哭泣。适合让人肆无忌惮地咒骂，说出任何只有在怒气上头的时候才能说出口的话，在大雨的帷幕里，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会变小，上天也陪着他们的悲伤和愤怒一同发泄。让泪水随着雨水流走，于是可以一切如常。 可是没有下雨。 就像悲伤和愤怒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把额头靠在了方向盘上。两手也抬起来抓着方向盘。脸藏在小臂背后，卢世瑜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也许该哭的。又觉得很荒谬。为什么要为一个人如此的爱你而哭呢？他分明从来都是这样。就算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你也该知道的。 他就是可以为你而伤害自己，才不会管你是不是愤怒，或者悲伤。 那点微漠的水光终于只是打湿了萧定权的眼眶。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向后靠在座椅上，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也无力地落下来。 秋日的阴云就在眼前。没有雨声，也没有人流泪，只有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的痛苦。 五 “卢世瑜。” 萧定权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 卢世瑜的眼神垂了下去。再看着萧定权的表情，他会心疼。 “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跟你说了‘我属于你’这种话。” “如果没有这句话……” 萧定权深深地吸气，然后慢慢地呼出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真的不能保证我会做出点什么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最后这一句很轻。无声的留白却极为沉重。 他等了许久，才等来卢世瑜的回答。 六 “现在……也可以结束它。” “……这种关系。” 卢世瑜说。 “你一直都是自由的。” 七 他终于哭出来了。 “……是。卢世瑜。你就会说，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那你呢？” 也许是泪水让他说不下去。也许是痛苦。可他还是要说。 “你这样做跟我那时候有什么区别？你把自己搭进去了，然后告诉我你都是为了我，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面对这件事？你跟我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卢世瑜我问你——” 他凶狠的语气生生地顿住了，顿了许久，许久，只是变成一个极轻的音调。 “……我能回报你什么。” 他泣不成声。 “我永远都欠你的。上辈子。这辈子。我这条命赔给你也赔不完。你还跟我说什么狗屁自由……” “……真见鬼。我怎么跟了你这样的老师。你当年是怎么说我的，凭什么你现在就可以这样做……” “我真的会恨你的。卢世瑜。” 八 他哭着。说着。咬牙切齿。 泪水顺着脸颊流过下颌，一滴滴打湿他的衣领。 卢世瑜什么也没说。 他一如既往，等着他哭完，等着他冷静下来，默不作声地包容。 直到他的眼泪过去，窗外依然没有下雨，身边这个人也似乎依然不为他的悲伤和愤怒所动。 他尽管控诉好了。尽管恨。卢世瑜不会改变的。 九 “有区别。” 待他冷静些许，卢世瑜开口道。第一句话是这个。 “我真的保护了你。不是吗。” “和你当时公开嘲讽张以诚不一样，我把张以诚送进监狱里去了，这是最大的区别。” “然后，萧定权。” 卢世瑜看向他。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回避自己的目光，声音没有任何波动。 “这句话我以前也说过，现在再说一次。” “你不用回报我任何东西。” “你不欠我。我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我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想。” “我舍不得你被别人伤害。” “所以。虽然……是因为你，但也是为了我自己。” “无论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恨我也好，你后悔了也好，对我来说……” 卢世瑜沉默片刻，平静的叙述中带了点笑意。 “我就是要保护你。” “这是我亲口承诺的。我必须做到。” 十 就差了一秒钟的犹豫。如果没有这一秒，他也许就把门打开，逃出去了。 萧定权并没有那么勇敢。 他没有勇敢到可以直面“我永远守护你”这句话真实的重量。原来人世间有这样的爱，而他一直被这个人这样爱着，前世今生。 是啊。他不是想过，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不平等的吗。他必须接受他施与的任何东西，无论是疼痛，还是被限制的人身自由，还是他为他付出的一切，包括牺牲他自己。 卢世瑜从来都没有变。 十一 看着萧定权的眼泪又流下来，卢世瑜沉默了一会儿，带着点柔软的笑意，轻声说。 “你当然可以结束我们的关系。只是……” “我会舍不得的。” 十二 ……见鬼。 还是有改变的。就改变了些这样的地方。萧定权心里暗自咒骂。但好像骂卢世瑜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这些暧昧的小心机都是从萧定权身上学来的，怎么骂，都是在骂自己。 他不管。他还是要骂。 就算这样别扭着，这句“我会舍不得的”也带来了真实的心软，让他很烦躁。 逃吗？把门打开。如果他改变不了这个人就喜欢干这种把自己搭进去还理直气壮的蠢事，那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自己从他身边揪开，你别爱我了，免得你再伤害自己。 ……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萧定权刚要开口，卢世瑜先他一步： “但这次是个例外。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我会筹备得再久一些，就不至于把事情闹成现在这个地步，对我的影响也会更小。” “我不是有意要造成这个局面。” “你别生气了，好吗。” 十三 “……” 竟然被哄了。 萧定权的脑子有点宕机。情绪是自然而然的，他刚才是很愤怒，但是现在顺一顺这个逻辑，他好像是在因为卢世瑜为了保护他影响到自己的职业生涯而生气，现在，卢世瑜这个已经为了保护他影响到自己的人，居然还在轻声细语地哄他让他“别生气了”…… 两个念头。第一，真是道德高地都被卢世瑜占完了，他听着，受着，他也不骂他一句，居然还反过来哄他。救命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你是不是还是稍微给别人留点活路啊？ 第二。想给自己两耳光。 萧定权沉默半晌，低低地哼了一声。 十四 “……我也可以说一句‘下不为例’吗？” 卢世瑜笑了。眉眼弯弯，满是温柔。 “当然可以。”他说。“我保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