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鸟在柳树里啾啾啼叫，三月天里的午后阳光明媚。唐落刚押了一趟镖回来，得了几天假，闲来无事，索性去镖局后园的池塘里钓鱼。春色宜人，他钓到一半就没了耐性，打个哈欠，舒舒服服地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陆回风摸到后院时，看到的就是他脸上盖了一本闲书，伸展四肢懒洋洋小憩的模样。唐门这般偷懒的模样并不多见。他没穿靴子，裤腿挽起到膝盖，交叠的两条小腿又直又白，还沾着些晶莹的水珠。春风拂动他高束起来垂在躺椅外的发辫，逗得一只粉白小蝶来往流连。这个时候镖局人少，不然路过的镖师一定会看到，他们总镖头的亲师弟，正撅着屁股一脸春情地躲在墙角偷看唐副镖头。 陆回风看得出神，不禁咽了口口水。唐落警惕性极高，立即支起身子，道：“谁？” “是我，是我。”陆回风赶紧闪身出来，不敢叫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看了许久，三两步走到唐门身边，把手中一个纸包递给他，“看，我给你带了吃的。” 唐落松了神情，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个毕罗，精致半透的面皮裹着粉色果rou，香气扑鼻。 他笑道：“这颜色倒稀奇，什么馅的啊。” 陆回风道：“胡玉楼新出的菜色，蜜桃做的，你尝尝看。” 唐落笑话他：“前几天才给我的房门亲手做了挂帘，现在又买这个给我。你哄小姑娘？”他取了一个掰开：“刚用了饭还不饿，回风同我吃一个吧。” 他生得白，脸只有一个巴掌大，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一颗小痣缀在眼角，叫陆回风红了脸。 两人挤在一张竹躺椅上吃着糕点闲聊。 “阿姐也快回来了。”陆回风望着池塘里蹦跳的青蛙，“我接到飞鸽传书，她已回程，快到马嵬驿了。” “这次去了这么久。”唐落道，“大家年都没有一起过。” “唉。”陆回风叹口气，“往西去的镖一直都是她亲自押的，她总说我还小，不能让我跟。” 唐落安慰他：“你刚满十八，她自然怕你不稳妥。” 陆回风道：“你就比我大三岁，可是西南那边的单子都是你在做。” 唐落笑：“巴蜀我路熟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她自然放心让你走西边的路。”他不欲再说这些，伸出手指擦了一下明教脸颊边沾到的桃酱，随意舔掉，道，“起风了，回去吧。” 陆回风看见他殷红舌尖带着的水光，忽然就忘了要说什么。 几日后艾妮塞和热依哈带着人回来了。镖局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晚上后院点了篝火炙羊rou，热依哈翻出许久不曾弹奏的三色净琉璃，大伙儿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镖局里虽然胡人占了一半，但其他中原来的江湖人也不少。有七秀坊出身的镖师舞起双剑，长歌门弟子在旁抚琴。秦蓝心的师祖年纪渐大，传信来要她回花谷陪伴余年，过几日就要向大家辞行。她单修离经易道，一直是镖局的大夫，笛声一绝，几个女孩凑在一起央着她吹上一曲，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陆回风喝了些酒，偷偷瞥唐落。唐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盘腿坐在那拈蒲陶干吃。他趁着酒劲凑过去，问：“阿落，你也去跳舞呀。” 唐落看着明教在火光下酡红的脸颊：“我可不像你们，我不会这个。” 他嘴里有果脯甜甜的味道，陆回风觉得头发晕，更凑近一点，几乎挨上唐门的鼻尖：“我教你？” 唐门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扑扇两下，笑道：“我会踩到你的脚。” 陆回风喃喃道：“你踩到了我的心。” 热闹的喝彩声盖住了他的话，唐门歪歪头：“什么？” “没什么。”陆回风笑了，一把拉起他，带着他去跳那热烈奔放的西域舞蹈，扬起的棕色卷发间，镶着红宝石的坠子在明灭的火光中划出令人目眩的金色流光。 散场后陆回风赖在唐落身上剥不下来。他虽比唐落小，个子却高，体格也比他大上一圈，此刻像只粘人的大猫挂在唐落肩上，明目张胆地装醉。艾妮塞好笑地看着他，无奈对唐落道：“你快把他带回去住一晚吧，真丢人。” 唐落抿嘴笑了，道：“好。” 一回住处，陆回风就蹬了靴子扑到榻上，抱着唐落的被子打滚。 唐落去年夏天在镖局门口救了中毒伤的艾妮塞，虽未完全为她解毒，但也极大地拖延了时间，让秦蓝心找到了救治之法，这才完全无碍。因此他极得镖局中人感谢，几个说得上话的管事都高看他一眼，加之他身手利落做事决断，所以短短三个月就坐上了副镖头的位置，可以自己单住一间房，不必去挤通铺。先前有镖师不服气，被他不动声色地化解，从没给艾妮塞添过麻烦，和陆回风更是十分投缘，两人经常一起押镖，陆回风不知何时把一开始的唐兄这称呼改成了阿落，感情一日比一日好。 陆回风对唐落算得上一见钟情。虽然唐落到他们镖局还不到一年，但他的心早已经时时挂在这唐门身上，整个镖局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喜欢唐落。可惜，西域人热情豪爽，唐落性情却十分内敛，愣是让人看不出他怎么想的。镖局里好些姑娘喜欢这个漂亮的年轻唐门，但有陆回风搁那儿横着，谁也不敢去向他表明心意。 唐落在外面井台上洗漱了，又打了一铜盆水，撩起门帘进来，看陆回风虫子一样在榻上咕涌，笑道：“起来洗洗。” 陆回风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又蠕动两下。唐落的被子有股竹叶的清香味，好闻得很。他晕头转向，不想起来。忽然他觉得自己两脚一凉，吃了一惊，翻身去看，发现唐门出手如风，径直把他靴子和足衣一口气全拽了。他吓得酒都醒了，急忙想爬起来。唐门冷笑一声，握住他脚踝拖死狗般往榻下一拖，手指轻轻一捏，他就觉得两腿一麻，蛤蟆一样扑在榻上起不来了。 “阿落！”他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是没见过唐落出手，之前那些不服气的镖师，一个个都是被打服的。他知道这看起来纤瘦温和的唐门其实是个狠角色，不敢再耍赖，急急道，“我错了！我错了！我洗！” 唐落看他急得额头冒汗，不禁笑出声，道：“吓吓你罢了，不想起就躺着吧。”说着，拎起泡在温水里的布巾，把陆回风的一双猫爪子涮了。陆回风趴在那儿，看不见他是如何给自己洗脚的，只觉得唐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着温水轻轻贴着皮rou擦拭，羞得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整个人差点变成煮熟的虾。待这酷刑结束，他腿上的麻劲也将将过去，忙一骨碌爬起来，看都不敢看唐门，匆匆奔到外面洗脸漱口。 唐落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落荒而逃的样子，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笑意。 陆回风回来的时候，唐落正穿着寝衣靠在榻边看信。 他走过去，问：“你师门又来信了吗。” 唐落道：“是啊，我师父来信，说师弟最近有任务，也在长安附近，让我照顾他。”他折起信纸，收进桌下一个匣子里，问，“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外面就成。”陆回风结结巴巴，乖乖挨着榻沿躺下了。 唐落笑了，从里面探出身子越过他去吹灯。他解了头发，流水似的光亮黑发拂在陆回风脸上。他倾身时胸口的衣襟敞开了一点，露出的胸口上似乎有许多伤疤。 陆回风有点心疼：“阿落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痕？” 唐落吹完灯躺回去，悉悉索索盖被子，闻言觉得有点好笑：“行走江湖的唐门弟子哪个身上没有伤。” 陆回风起了好奇心：“胸口那个雪花形的，是怎么受回事？” 唐落顿了一下，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那是胎记。还不快睡。” 陆回风鼻尖麻酥酥的，瓮声瓮气答了句好，不敢造次，连忙闭眼。 月光落进窗子。唐落睁着眼，看了睡在身边的陆回风好一会儿，才转过去睡了。